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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门之威(下)
方白羽
领军
刀光如电,从带着露珠的花瓣上一掠而过,花瓣微微一颤,如被和风轻轻拂过。一只停在花瓣上的绿头苍蝇受到惊吓,“嗡”一声飞起,却在半空中一裂两瓣,直直地落入草丛中。
江浙两省总兵俞重山缓缓用素巾擦去缅刀上的污秽,这才平心定气,还刀入鞘。每日这个时辰他都要闻鸡起舞,练一回家传刀法,很难相信面目粗豪、身材魁伟的他,能将刀法使得这般细腻。
廊下站着贴身的副将张宇然,见他收刀忙躬身禀报:“总兵大人,营门外有人求见。”
“什么人?”俞重山抹着头上的汗珠,国字脸上有些不悦,心不在焉地问。身为督领江浙两省兵马的掌兵大员,那些削尖脑袋想跟他攀上关系的人实在多不胜数,像苍蝇一样讨厌,他早已不胜其烦。如果可以,他恨不得将这些人形苍蝇一个个都劈成两瓣。可惜人不是苍蝇,所以他只有严令部下,任何不相干的人一概不见,张宇然跟随他多年,不会不知道他的脾气。
“他自称公子襄。”张宇然忙道。“公子襄?”俞重山一怔,“就是那个妄称要凭一己之力平息倭患的千门公子襄?”
“正是!”张宇然笑道,“所以属下不敢自专,才冒昧向大人禀报。”
俞重山哑然失笑:“这个小骗子,骗骗乡野愚民也就是了,居然敢送上门来?你还愣着干什么,直接绑了送杭州府,一顿板子下来,我看他还敢蛊惑人心、骗人钱财。”
张宇然有些迟疑,嗫嚅道:“他让我给大人带句话,小人不知该不该说。”
“讲!婆婆妈妈的干什么?”俞重山乃世袭将领,从小受父辈熏陶,说话办事雷厉风行,最见不得迂腐书生和婆婆妈妈的部下。张宇然追随他多年,知道他的脾气,忙硬着头皮道:“他说他是来向大人问罪的,大人若不见他,就是畏罪心虚!”
俞重山十七岁由世袭点检从军,从最低级的军官一步步升到统领两省兵马之总兵,自问这二十多年军旅生涯,一向坦荡做人、廉洁做官、军功卓著,这让他一直引以为傲。今听到有人竟敢上门问罪,他哈哈一笑:“那好!我就见他一见,他要说不出老子的罪状,老子要加问他一条诬陷之罪!”
张宇然如飞而去。俞重山大步来到中军帐,大马金刀地往案后一坐,就听门外步履声响,一个青衫如柳的书生被张宇然领了进来。只见他无视大帐两旁虎视眈眈的狼兵虎卫,对俞重山坦然一礼:“小生云襄,见过总兵大人!”
俞重山不屑地上下打量他片刻,冷笑道:“你就是那个什么千门公子襄?听说你在江湖上搞出不少事,骗过不少人,竟然还敢来见本官。不怕本官将你绑了送知府衙门问罪?”
云襄哈哈笑道:“江湖宵小,自有捕快缉拿,将军若以虎威捕鼠,只怕会被天下人耻笑为:拒狼无能,捕鼠有功。”
俞重山嘿嘿冷笑道:“如此说来,你自认是江湖宵小了?既然如此,本官也不管你在江湖上做下的那些鸡鸣狗盗的勾当,只想问你,本官何罪之有?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,本官帐下的军棍,恐怕也不比知府衙门的板子轻松。”
云襄迎着俞重山虎视眈眈的眼眸,坦然道:“将军抗倭不力,是罪一!”
“放屁!”俞重山勃然大怒,愤然拍案,“本官自任江浙总兵以来,多次击溃倭寇侵袭,毙敌数万,使倭寇不敢在我疆域骚扰,我俞家军更被百姓誉为虎军!你竟敢说我抗倭不力?”
云襄目光如电,与俞重山针锋相对:“请问将军,倭寇中最大的一支东乡部,人数过万,在海上聚啸来去数载,屡屡骚扰我沿海城镇,将军可有歼敌之策?”
俞重山一窒,立刻道:“只要东乡平野郎敢骚扰我江浙疆域,本官定毙之!”
云襄哈哈一笑:“倭寇不除,骚扰不止,此理人人皆知。将军上任数载,仅守住治下疆域,也敢说抗倭有功?”说着他抬手往虚空一挥,似将数千里海防尽收袖中,“江浙两省富足天下,将军兵精粮足,据此优势却不思进取,一味驱狼伤邻,使倭寇数度深入闽粤诸省腹地,此其罪二!”
俞重山急道:“各地驻军,皆各有司职,别人守不住疆域,与我何干?”
“请问将军,闽粤诸省百姓,是不是我大明子民?你身为守边将领,对他们的安危有没有责任?”见俞重山一时语塞,云襄喟然叹道,“你作为江浙两省总兵,能保一方百姓平安,有功;你作为与倭寇作战多年的资深将领,只管自己门前无雪,不管邻里安危,有罪!”
俞重山瞪着书生默然良久,最后颓然叹道:“倭寇扰边,本官忧心如焚,但职责所在,有些事我即使想管,也无能为力。邻省有难还可出兵救援,路途太远也就鞭长莫及。不是本官心胸狭隘只看到江浙两省,实在是力有不逮。”
云襄叹道:“大明数千里海防线,即便再多几支俞家军这样的虎军,也守不住这万里海域。若都像将军这样固守一隅,倭患永难消除。”
俞重山微微颔首:“主动出击,以攻代守,固然是兵法要诀。然我水军方动,倭寇已远逃千里,窜入邻省疆域,本官空有虎狼之师,也有劲无处使啊!”
云襄点头道:“抵抗倭寇,不能各省分治,应该组成一支机动的铁军,作为主动出击的利剑。一旦发现倭寇踪迹,不拘地域统属,千里奔驰,一击必杀,甚至挥师直指倭寇巢穴,擒敌擒王。以将军抗倭的职责,应该立刻上书朝廷,请旨组成这样一支专司剿倭的精锐机动部队,是为剿倭营。”
“剿倭营?”俞重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“公子所言甚是,不过即便有了剿倭营,要想预见倭寇侵袭的地点,予以迎头痛击,也是难如登天。”
云襄淡淡笑道:“将军只需训练精锐,上书朝廷请旨组建剿倭营。至于如何聚歼倭寇,本公子自有妙计。”
俞重山打量着云襄,将信将疑地问道:“公子不过是一个江湖老千,何以知兵?”
云襄笑道:“兵者,诡道也,与千道不无共通。在我眼里,倭寇就如押宝的庄家,他将宝押在我大明数千里海防线,由咱们来猜。猜中了留下他们的人头,猜不中可就苦了百姓。如果老老实实地猜,猜中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,不过如果出千,猜中的机率就大大增加。”
“有理有理!”俞重山连连点头,望向云襄的目光已与先前完全不同,“若朝廷同意组建剿倭营,我定举荐公子做个参军。”
俞重山本以为云襄定会感恩戴德,毕竟有才华的人,都渴望一个展示的舞台。谁知他却微微摇头道:“我从不借他人之手来赌博,我要么不赌,要赌就要亲自上阵。”
“公子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朝廷若答应组建剿倭营,俞将军是不二人选。我可以在将军帐前挂个参军的虚衔,不过将军若要用我,就要让我指挥全军。”
俞重山一怔,以为自己听错了,见云襄一本正经,显然不是在开玩笑,他不禁仰天大笑:“书生论战,不过纸上谈兵。你既无带兵经验,又无半点军功,甚至连战场都未上过吧?竟然要我将数千将士的性命、数十万百姓的安危交到你手中?荒谬!公子襄,你实在太狂妄了!”
面对嘲笑云襄面不改色,待俞重山渐渐止住了笑声,他才坦然道:“诸葛孔明也是一介书生,也无带兵打仗经验,却能一战成名,辅佐刘备三分天下;韩信由小卒一步登天,统率汉王全军,最终也击败一代枭雄项羽。云襄不敢与前辈比肩,但指挥几千人马击败小小倭寇,云襄还有这点信心。”
俞重山本来已收住笑声,闻言不禁爆出更大的狂笑,边笑边擦泪道:“公子襄啊公子襄!你以为你是谁?竟敢自比诸葛武侯和淮阴侯?这种从天而降的兵法大家,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旷世天才,你公子襄何德何能,竟敢与他们相提并论?”
云襄待俞重山笑够了,才淡淡道:“在下愿与将军比一比用兵之道。”
俞重山又是一阵大笑:“如何比?如果你要跟我比背兵书,我肯定背不过你。但带兵打仗,经验、韬略、威信缺一不可,你除了死记硬背下几本兵书,这三样一样也没有,如何跟我比?”
云襄面不改色道:“我知道俞家军每月都有实战演练,你我可各指挥一军一较高下。”
俞重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云襄,像看小孩子吹牛一般,脸上满是宽容的微笑:“俞家军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虎军,只听我的号令,你有何威信指挥他们?”
云襄沉声道:“诸葛亮初出茅庐,刘备即登坛拜将封为军师,对全军有生杀大权;韩信也是由刘邦授帅印及尚方宝剑树立威信。在下不敢要将军如此隆重,只要将军借我一件可执行军法的信物,在下愿与将军在演习场上一较高低。”
俞重山大笑着点点头:“好!以前每次演习都是咱们自己关门练兵,这回我就陪你玩玩。”说着将腰间的佩刀扔给云襄,“这是本官佩刀,见刀如见人。我给你一营兵将,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,十天后咱们演习场上见。”
俞重山这随手一扔,力道甚重,将云襄冲得一个踉跄,差点没有接稳。惹得俞重山又张口失笑,转头对张宇然吩咐:“你带云公子去军营,我帐下各营由他随便挑选。告诉将士们,云公子有诸葛亮、韩信之才,要大家万不可有半点轻视。”说完自觉好笑,又忍不住一阵大笑。
张宇然也笑嘻嘻地对云襄示意道:“云公子请跟我来。”
云襄有些吃力地抱着缅刀,对俞重山一拱手,面不改色地随张宇然大步出帐。二人来到外面的军营,张宇然笑道:“下次演习原本是轮到一营和七营,不过你也可以挑其他营,包括拱卫俞将军的虎贲营在内,你都可以随意挑选。”
“就一营吧!”云襄随口道。张宇然见他对各营似乎不大了解,好意提醒道:“一营虽是俞家军精锐,能征惯战,但也是一帮骄兵悍将,恐怕不好指挥。要不要换换?”
“不用,就一营!”云襄貌似柔弱,却说一不二。张宇然无奈,只得将他带到一营驻地,老远便高叫道:“牛将军,我给你带高人来了!”
一个满面虬髯、面如黑炭的魁梧汉子,赤裸着健硕如牛的上身钻出营帐,老远就和张宇然大声招呼:“好小子,知道老哥哥这里弄到点好酒,闻着味来了?”突然看到书生打扮的云襄,他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,指着云襄问张宇然,“来从军的?你知道我最烦书呆子了,还往我这儿带。老七是儒将,最喜欢文化人,你该送他那儿去。”
张宇然忙笑道:“来来来,我给你们介绍。这位是一营点检牛彪牛将军,这位是云襄云公子,你们多亲近亲近。”
“怎么,不是来从军的?”牛彪看出些端倪,忙问,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张宇然笑道:“云公子刚从俞将军处领了将令,从现在起到演习结束前,一营上下归他调度指挥,任何人不得抗命。”
牛彪有些惊讶:“我也归他指挥?”
张宇然肯定地点点头:“对!你也归他指挥。”
“为什么?是朝廷派下来的人?”牛彪满脸不善地打量着云襄,一脸疑惑。云襄不等张宇然开口,沉声道:“一个合格的将领,只服从命令,从不问为什么!”
“你的意思是我不合格?”牛彪挑衅地瞪了云襄一眼,转问张宇然,“这小子什么官衔,凭啥要我听他的?”
云襄举起手中缅刀,沉声道:“一营点检牛彪听令!”
牛彪望望一本正经的云襄,再看看一旁的张宇然,一脸茫然。云襄见状突然哈哈大笑:“这就是俞家军,原来这就是俞家军,俞重山的命令原来只是放屁!”
牛彪勃然大怒,双拳紧握,直欲择人而噬:“你小子敢辱及将军,老子撕了你!”
云襄坦然直视牛彪血红的眼眸,将缅刀举到他面前:“俞将军赐我佩刀,告诉我俞家军上下见刀如见人!可我遇到的第一个将领就无视他的佩刀,他的命令不是放屁是什么?”
二人瞠目对视,各不相让,如果眼光可以如剑,此刻他们便是在做最激烈的拼斗。牛彪虎视半晌,见这貌似文弱的书生,眼中竟无半分退缩,他不禁有些气馁,勉强拱手拜道:“末将见过……”说到这突然忘了对方该如何称呼,只得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张宇然,张宇然忙小声提醒:“云襄,云公子。”
牛彪草草拱拱手:“见过云公子。”
云襄沉声道:“立刻集合部队,我要阅军!”
“现在?”牛彪有些意外,也难怪他感到意外,此时兵卒们刚晨练结束,正在用早饭,此时阅军实在有些不合情理。张宇然也小声提醒道:“云公子,此时兵将们正在用餐,是不是等……”
“倭寇来袭,会不会等兵将们先吃完?”云襄厉声打断张宇然的话,转头对牛彪道,“下次我不想再说第二回!立刻集合部队!”
牛彪不满地瞪了云襄一眼,高声大叫:“司号手,吹号!”
沉闷的牛角号声在军营中回荡,带着浓浓的肃杀和战意。正在用餐的兵将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纷纷丢下碗筷从四面八方赶来。云襄自号角响起,就开始曲指数息,待牛彪整队完毕,他方停止。
“请云公子阅军!”牛彪整队完毕,立刻向云襄示意。“公子”这称谓既非军衔又非官职,顿时引起兵将们的好奇,不过俞家军军纪严明,众兵将心中虽有疑惑,队列却依旧严整肃静。
云襄缓缓走上高台,俯瞰着台下三百多名彪形汉子,举起数息的手高声道:“从号角响起到列队完毕,一营三百余人竟用了十八息,这就是号称俞家军精锐的一营?我看都是些衰兵疲将!”
见众兵将脸上都有气愤和不甘,云襄冷笑道:“你们别不服气。知道当年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一个万人队,列队要多少时间?十息!比你们快了差不多一倍!这就是蒙古铁骑能纵横天下,你们却连小小倭寇都对付不了的原因!”
众兵将脸上都有些惊讶,跟着有人高声喝问:“请问这话有什么根据?”
云襄目视说话的汉子,见他站在前排,看军服是个百夫长。云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却转向牛彪问道:“牛将军,队列中未经将令擅自说话者,该受何罚?”
牛彪略一迟疑,讷讷道:“轻则十军棍,重则五十示众。”
云襄冷冷道:“那你还不严明军纪?”牛彪无奈,恨恨瞪了那不争气的部下一眼:“来人!拖出去重责十军棍!”
两个兵卒勉强架起那百夫长就走,他却瞪着云襄吼道:“姓云的!老子不怕受刑!你说蒙古万人队十息就能集合完毕,有何根据?你要说不出来,老子不服!不服!”
两个兵卒将那百夫长拖走,他却还在高声叫骂。云襄示意行刑的兵卒停步,然后对那百夫长从容道:“据《蒙古军纪》记载,万人队集合超过十息,迟到者鞭二十;超过十五息,主将加倍受罚;超过二十息,主将斩!你若不信,可查《蒙古军纪》或《元史》,若发现本公子有半句不实,我愿加倍受罚!”说到这他顿了顿,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断然挥手,“行刑!”
军棍击肉的沉闷声响,在操场上久久回荡。众兵将鸦雀无声,望向云襄的目光已有些不同。他们开始发觉,这貌似柔弱、身份不明的书生,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善良可欺。
云襄环顾众兵将,沉声道:“从即日起,凡集合超过十息者,每息十军棍!牛将军!”
“末将在!”牛彪连忙躬身听令。云襄淡淡道:“让把总以上的军官到帐中议事,其余人等继续用餐。”
牛彪立刻解散部队,并让军官们到自己帐中听令。张宇然见云襄已控制大局,连忙告辞而回,匆匆去向俞重山复命。
听完张宇然连比带划的讲述,俞重山有些惊讶。他方才还在后悔中了公子襄的激将法,冒失地将一营的兵将交给一个从未带过兵的书生,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。如今得知那书生已经在号令全营,他摸着颌下的短髯,若有所思地自语道:“这个公子襄,不像是没带过兵的人嘛。”
“这姓云的也太将自己当回事了,”张宇然很有些为同僚愤愤不平,“拿根鸡毛就当令箭,居然敢打将军的部下。”
“老子的佩刀是鸡毛啊!”俞重山顺手给了张宇然一巴掌,“令行禁止,此乃军人的基本素质,谁带兵不都一样?这一营也是我平日骄纵惯了,让人治治也好。”说到这他饶有兴致地抚着短髯笑了起来,“这个公子襄,我还真是小看了他!”
黄昏时分,云襄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,明珠立刻心痛地迎上来,又是端茶又是送汤又是帮他揉肩。她知道,一个从未习过武的文弱书生要率军训练一天,其辛苦可想而知。
筱伯满是敬佩地对云襄竖起拇指:“公子第一天带兵就能一举立威,令人叹服!”
云襄皱起眉头:“你看见了?”
筱伯忙笑道:“照公子吩咐,老奴原本是不能跟去的,不过明珠怕你有闪失,所以要老奴暗中保护。”
明珠也道:“这事不能怪筱伯,都是我的主意。那些军汉一个个都粗鄙不堪,万一一时冲动伤到公子,可就悔之晚也!”
“你怎么能这样说那些兵将?”云襄沉下脸来,“大明江山全靠他们在守卫,百姓安宁也靠他们来守护,一有战事,最先牺牲的是他们,怎可对他们有丝毫不敬?”
明珠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:“行了行了,我说错话了,跟你道歉还不行吗?知道你第一天带兵,就已经爱兵如子了。”
筱伯笑道:“不过在校场上,公子带兵可凶得很呢!老奴担心那些兵将会心生怨恨,训练时给你使绊还不算什么,就怕他们暗中出手报复,公子可就危险了。”
云襄叹了口气:“顾不得这些了。我何尝不知带兵要刚柔并济、恩威皆施,但十天后就要和俞重山在演习中见高低,哪有时间慢慢调教?我只有以俞重山的威信和俞家军的军纪立威,而后先严后宽,使兵将们十日之内成为真正听我号令的部下。”
筱伯有些惊讶地望着云襄:“公子以前从未带过兵,从哪里得知这些领兵要诀?”
云襄笑道:“熟读史书,可以学到很多东西。当年南宋名将虞允文,采石矶前仓促上阵,以文官之身第一次带兵,正是用到了先立威、后怀柔之术,短时间内便将一万多名江淮军将士收归麾下,这才有后来青史流芳的采石矶大捷。”
筱伯微微颔首:“我总算知道诸葛亮、韩信、虞允文这些兵法大家是如何来的了。原来纸上谈兵,多数人会成为赵括,不过也有少数聪明绝顶的天才,能够一步登天!我看公子就是这样的天才。”
云襄笑着摆摆手:“你别让我太过自负,那会害死我的。对了,明天我要搬到军营去住,只有跟将士们生活在一起,才能真正成为他们的统帅。”
明珠一听,立刻吵着要女扮男装做个随从,被云襄好说歹说总算劝住,不过作为交换的条件,云襄只得答应将筱伯带去,一来负责保护云襄安全,二来也负责为明珠传递云襄的近况和消息。
京城靳无双的书房内,江浙总兵俞重山最新的奏折就摆在他的桌上。他若有所思地敲着桌子,皱眉自语道:“这个俞重山,究竟想干什么?”
一旁侍立的青衫老者赔笑道:“他是想从沿海驻军中抽调精锐组成新军,作为对付倭寇的机动部队,不受统属、地域限制,一有倭寇踪迹就主动出击,以扭转对倭寇的被动局面。”
靳无双叹道:“我何尝不知一支独立的机动兵力,对平息倭患的重要性。但这样一支不受地域限制的精锐,就如一柄双刃剑,既可伤人,也可伤己。它一旦坐大,就要威胁地方乃至朝廷的安宁。这个俞重山,还真给我出了个难题。”
青衫老者沉吟道:“听说组建这支新军的主意,是来自公子襄的建议。”
“公子襄?”靳无双一怔,捻着手指上的赤玉扳指儿沉吟良久,“那就答应他,不过人数上要加以限制,最多不得超过六千人。”
“不超过六千人?”青衫老者有些意外,“光倭寇中最大的一支东乡部就不止万人,六千人是不是太少了点?”
“一点不少!”靳无双笑道,“公子襄既然是云啸风的弟子,凭他的才能,以六千对一万已经绰绰有余。明日就请圣上下旨,答应俞重山的要求,组建新军剿倭营,人数限制在六千人,就以俞重山为主帅,依旧兼任浙江总兵。”
隆隆的战鼓在演武场上缓缓响起,使演习多了几分实战的气氛。俞家军一营和七营已集结完毕,就等主将做演习前的最后动员。
云襄纵马从三百多名巍然矗立的彪形男儿面前驰过,最后勒马停在队伍前方,对众兵将大声道:“我知道自己领兵这十天,你们吃了很多苦、受了很多罪,心里对我这书呆子有很多不服。有些人说不定还对我心怀仇恨,想找机会报复。我答应你们,只要你们能在今日的演习中,证明一营是俞家军精锐,证明我对你们的贬低和羞辱错了,我可以让你们痛揍一顿,让你们泄愤。不过现在,请先用行动来向我证明!”
说完云襄纵马回到指挥台上,遥听评判席那边的鼓声突然停止,那是演习开始的信号。他对一旁侍立的牛彪点点头:“擂鼓!”
前进的鼓点隆隆响起,声声催人奋进。一营三百多名将士迈着整齐的步伐,开始向对手缓缓逼近。他们手中的兵刃虽然已换成了演习专用的竹刀木枪,可依然透出森森杀气。
七营的队形在行进中突变,分成左右两军,呈钳形阵向一营两翼包抄过来。云襄见状,对牛彪打了个手势,牛彪令旗一挥,鼓声顿时一急,一营应声分为两队,迎向对手。眼看双方已不足百步距离,七营队形再次突变,由钳形阵合为箭形阵,如一支利剑直切一营的心脏。与此同时,七营的兵将们已呐喊着发足狂奔,向对手发起了冲锋。
俯瞰战场的评判台上,俞重山看得连连点头,对身旁的将领讲解道:“这七营点检张文龙还真是个将才,短短三百步距离,七营两次变阵,队伍丝毫不乱,可见七营平日战术素养。”
一个参军笑道:“他这变来变去的,除了好看,有啥意思?”
“这意思可大了!”俞重山一说到兵法,顿时兴致勃勃,“他就像武林高手与人对敌,先出一招试探,看你如何应付,待看清对手虚实和强弱,再寻隙出击。这说起来简单,但要将阵形随心所欲变来变去,平日不知要下多大的工夫。如果将阵形比作剑手的剑招,你出招变招比别人快一点,高下胜负立分。张文龙先以钳形阵让一营兵力散开,再在最后关头变为箭形阵突击,这就像剑客发现对手的破绽后,突然一击必杀。这最后一击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,现在一营要变阵已经迟了,我倒真想看看那姓云的如何应付?”
俞重山虽然自重身份,不屑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比试,但对这一战还是极为看重。他虽在评判台观战,但心中已将自己投入到战场,想象着自己率领七营发起最后冲锋的情形。
一营的鼓声突然停了,突兀得令人诧异。七营的战鼓顿时气势更盛,七营兵将越发斗志昂扬,呐喊声铺天盖地,立刻将对手的气势完全压制。
鼓声一停,一营的呐喊突然停止,跟着队形立散,尚未与对手交锋,三百多兵将就纷纷四下逃散,不成队形,不战自溃!
“一营输了!”俞重山身旁的参军兴奋地叫起来,正要让传令兵中止演习,俞重山忙抬手阻止:“等等!一营未损一兵一卒,怎么算输?”
一营一散,七营气势如虹的突击和冲锋,一下子失去了攻击的目标,就如剑手必杀的一剑刺在了空处,其难受可想而知。七营的兵将不由停下脚步,停止呐喊,但依旧保持着完整的队形。只见一营的兵勇散在四方,对他们大声嘲笑叫骂。
七营的兵将气得两眼冒火,但恪于战术纪律,不能散开阵形去追打一营那些王八蛋。如果保持阵形去追那些散兵,就像用拳头打蚊子,一点用没有。单兵的逃命速度,肯定比一支队伍的追击速度要快得多。
评判台上,众将你看我我看你,议论纷纷:“怎么回事?一营在搞什么玄虚?”也有将领拍案大骂:“胡闹,真是胡闹!好好一场演习,让那姓云的家伙给搅黄了。”只有俞重山严肃地望着演习场,见众将都将目光望向自己,他涩声道:“这是倭寇的战法,七营恐怕要糟。”
话音刚落,七营的鼓声突变,跟着就见七营散开队形,向一营的兵将追杀过去。显然七营主将已憋不住,下令兵将们自由出击。
就在这时,突听一营鼓声乍起,震得人热血沸腾。跟着就见那些原本游兵散勇般的一营兵将,以快得令人咋舌的速度,集合成数十支小队,将分散开来的七营兵将打得落荒而逃。七营主将看见场中情形,连忙擂鼓集合队伍,可集结速度比一营将士慢得太多,根本无法扭转战局。跟着又听一营鼓声突变,那数十支分散的小队,片刻间就集合成三支百人队,向七营的战场主将发起了反冲锋。七营队形已散,仅有中军一个百人队还保持着防御阵形,怎敌得过三支百人队的强大冲击,转眼间便被冲乱阵形,指挥战场的将领虽然悍勇,却依旧被七营兵将生擒活捉。
一营将士们押着擒获的七营战场主将,也就是七营的副点检来到评判台前,那副点检对俞重山高声叫道:“一营违反演习规则,老子不服!”
此时七营的主将赵文虎也纵马来到评判台前,俞重山望着面前这剑眉朗目、儒雅沉定的爱将问道:“赵文虎,你服不服?”
赵文虎翻身下马,拱手拜道:“七营战场主将被擒,兵将损失惨重,输得心服口服。”
在一营兵将的欢呼声中,云襄捧着俞重山的佩刀来到评判台前,将佩刀交给俞重山的副将,对俞重山拱手道:“十日之期已到,小生交还俞将军佩刀。”俞重山点点头,接过副将递来的佩刀,高声宣布:“今日演习,一营大获全胜!”
一营将士爆出震耳欲聋的欢呼,兴奋地向云襄拥来。筱伯想起云襄演习前的承诺,正要挺身保护,可三百多将士潮水般涌来,怎容得他阻拦?只见众兵将不由分说,七手八脚将云襄抓起来,高高抛向空中,又稳稳接住,跟着再抛,再接……人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兴奋和喜悦。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,化解了这十日来的愤懑和仇怨,他们现在对云襄的不满和仇恨早已烟消云散,只剩下由衷的敬服。
牛彪挤入人丛,伸手将云襄接住,然后稳稳放下,跟着倒头便拜:“云公子,我牛彪以前多有冒犯,请公子恕罪!”云襄连忙扶起牛彪:“牛将军请起,是你平日带出了一帮精兵强将,才有今日之大胜。”
牛彪连连摆手:“咱们跟七营交手多次,通常都是难分胜负,像这回生擒对手主将的大胜,以前从未有过,可见云公子用兵,比我老牛高了不是一点半点。”
云襄正待谦虚,就见七营主将赵文虎挤了过来,仔细打量了云襄片刻,冷冷道:“云公子用兵如神,有机会末将还想跟你再比高低。”
“老七,你恐怕没那个机会了!”牛彪哈哈大笑,“以云公子之才,指挥一个营实在是大材小用。俞将军知人善用,定不会再让云公子指挥区区一营兵将。”
说话间就见俞重山的副将张宇然纵马过来,对云襄抱拳道:“云公子,俞将军有请!”
云襄忙随张宇然来到中军大帐,就见俞重山独坐帐中。见到云襄进来,俞重山立刻起身相迎。不等云襄见礼,他已拱手拜道:“云公子果有领兵之才,俞某先前多有轻慢,还请公子见谅。”
云襄连忙还拜道:“俞将军不必客气。”
二人见礼毕,分宾主坐下。俞重山将案上一份奏折递给云襄,半喜半忧地叹道:“俞某上奏朝廷的奏折已有回复,圣上已同意组建剿倭营,不过人数却限定在六千人。”
“六千人?”云襄皱起眉头,沉吟道,“六千人虽有些少,不过若兵精将猛,再善加使用,也差不多够用了。”
“够用?”俞重山苦笑着摇摇头,“倭寇皆是亡命悍勇之徒,单兵战斗力远在我大明兵勇之上。虽然我可以随意挑选沿海诸省精兵强将,组成精锐剿倭营,却也未必能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战胜倭寇。而倭寇光东乡平野郎一支,就有万人之众,要想歼灭,谈何容易?”
云襄从容道:“倭寇虽有单兵之勇,但终究是海盗,战场上的纪律性以及战术素养,不如大明兵将。咱们抓住这个弱点,未尝不可一战。”
俞重山微微颔首,目视云襄叹道:“公子深知用兵之道,确实是难得的人才。俞某既然受命组建剿倭营,公子当是我帐下第一高参。”
云襄淡然一笑,起身拱手一拜:“多谢将军美意,只是云某无法领受,告辞!”见云襄要走,俞重山连忙起身阻拦:“公子请留步!你若想亲自领兵,我可以举荐你做个千户,统率三个营一千二百人,如何?”
云襄回头对俞重山冷笑道:“俞大人既已忘了当初的承诺,云襄还有何话说?唯有告辞!”俞重山沉下脸来:“公子襄!你虽统领一营在演武场上大获全胜,但指挥一个营三百余人和指挥整个剿倭营六千人完全不同,我岂能轻率地将六千将士的性命都交给你?再说你也并未击败过本将军,我这也算不得违约。”
云襄哈哈一笑,望着俞重山坦然道:“只要将军能给云某一个机会,云某倒也有心试试。”面对这样的挑衅,俞重山涵养再好也气得满脸通红,双目圆睁,直视着云襄沉声道:“好!我就给你这个机会!剿倭营一个月后组建完备,之后咱们各领一个水军营和两个步兵营,在海防线上一较高低。如果你能赢我,我就将剿倭营的指挥权让给你!”
“一言为定!”云襄伸出右手,与俞重山击掌盟誓。一个前所未有的约定,就这样在谈笑间敲定。
回到住处,筱伯听云襄将他与俞重山的约定说了一遍,他顿时急得连连搓手:“指挥一个营和指挥三个营,方法完全不同,何况公子还从未见过海战,如何指挥水军?而俞重山身经百战,有勇有谋,更兼手下将士人人效命,公子如何能赢?”
云襄自信道:“诸葛亮、韩信、孙膑等千门前辈,以前也从未领过兵打过仗,却一出山就能领兵获胜,扭转战局,可见纸上谈兵、空口论战也未必就一无是处。我虽不敢与这些千门前辈相提并论,但总要试试才能甘心。不过我不敢拿兵将们的性命去试手,所以要激俞重山与我在演习中较技,这既是要在军中立威,也是对自己领兵能力的一次检验。如果我胜不了俞重山,就算俞重山将剿倭营交给我指挥,我也不敢拿将士们的性命去冒险。只有胜过俞重山,我才能真正树立起指挥全军的信心。所以这次演习,对我来说是一次必不可少的考验。”
筱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对云襄的决定不再劝阻,只问道:“公子需要老奴做什么?”
云襄铺开纸墨笔砚,匆匆写下一些书名单子,然后将单子交给筱伯,“你速去将这些书都买回来,我要看看前人如何训练和指挥水军。从现在起到正式演习,还有一个月时间,但愿还来得及。”
朔风如刀,刮在脸上生痛,也刮起了漫天尘土,令人双目难睁。不过舒亚男已顾不得这些,她不住地扬鞭催马,朝着东南方向,一往无前!看她纵马疾驰的速度,完全不惜马力。逃离瓦剌大帐已经三天,大草原上已看不到瓦剌人的营帐,可她依旧不敢稍停,只想着再快一点!
在她身后的地平线尽头,有匹孤骑一直远远地追着她。虽然看不清那骑手的模样甚至衣衫打扮,她却知道那人是谁。第一次见到朗多身边那个随从,她就觉得那是一只狼,不过又比狼多了几分狗性,所以对朗多这个主子忠心不贰。
眼见坐骑已累得口吐白沫,舒亚男不得已勒马停下来。回头看看渐渐迫近的巴哲,她在心中对自己说: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,得想法除掉这个讨厌的尾巴!
前方不远有一片树林,这在草原上比较少见。舒亚男驱马来到林中,打量着郁郁葱葱的林木,嘴角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巴哲遥遥看到舒亚男进了树林,身影被林木完全遮蔽,不过他并不担心她能逃过自己的追踪。他天生有个好鼻子,他能靠着鼻子找到狐狸的洞穴,何况是个比狐狸笨得多的女人。
树林在望,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渐渐浓烈起来。巴哲放慢马速,使劲翕动着鼻翼,慢慢驱马进入了林中。循着那一点微不可察的体香,他像猎犬般跟踪而至。进入树林深处,就见林木掩映的灌木丛中,露出了一角衣袍。巴哲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,从马鞍上一跃而起,向灌木丛中扑去。这世上能逃过他这一扑的猎物,实在少之又少。
巴哲一声长笑:“给我出来吧!”同时手上用力,将衣袍一把扯了过来。几乎同时,身后有风声传来,速度极快,完全不亚于顶尖高手暗处致命的伏击。巴哲大惊,忙拔刀回身招架,就见一条儿臂粗的枝条从树干上弹了过来,巴哲来不及躲闪,只得硬着头皮举刀相迎。刀枝相碰,一股大力从枝条上传来,顿时将他击得飞了出去,刀也被震飞。
身子刚一落地,巴哲正待翻身而起,谁知地上的枯叶荒草中,突然弹起一个绳套,将他的双脚稳稳套住,跟着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,身子凭空飞起,倒吊在上不着天、下不着地的半空中。
“混蛋!臭女人!快放我下来!”巴哲破口大骂,就见舒亚男从容不迫地从树后出来,对他冷冷道:“再跟着我,下次定不会这样就饶了你!”说着牵起巴哲的坐骑,慢慢出林而去。
“站住!别走!放我下来!”巴哲边大叫边挣扎,他没想到这个貌似柔弱的女人,竟有如此心机,会巧妙利用树枝的弹力做成陷阱;他更恨自己,竟然被一个简单的机关算计。
拔出靴子中的匕首,巴哲总算割断吊着自己的绳索,落下地来。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势,立刻追了出去。只见树林外,舒亚男骑着自己的马,牵着巴哲的战马,徐徐向东南方向驰去,巴哲对着她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大叫:“我一定要杀了你!我一定要你加倍付出代价!”
旭日初离海面,给翻滚不息的大海抹上了一层金黄。在海风猎猎的沙滩上,两个步战营、一个水军营一千多名官兵,如雕塑般肃穆而立,等待着演习前的最后训话。
云襄登上点将台,俯瞰着台下这一千多名俞家军兵将,纵声道:“相信大家都已知道,这次咱们的对手是俞将军。我知道俞将军在诸位心中的地位,但是,如果你们因此就心存畏惧或容让之心,那就是在侮辱俞将军。每一个真正的英雄,都希望在战场上用实力来证明自己,而不是靠对手施舍胜利。所以,如果你们尊重俞将军,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拿出十二分的勇气,向他证明,你们无愧于他的教诲和训练。”云襄的目光徐徐扫过一千多男儿,最后落到前排一营点检牛彪身上,他突然放声高呼,“勇士安在?”
牛彪一愣,立刻领悟,纵声答道:“我在!”
云襄再呼:“勇士安在?”一营将士随着牛彪齐声高呼:“我在!”
云襄目视全场,拔剑再问:“勇士安在?”“我在!”一千多名将士纷纷拔出兵刃,举刀齐呼。云襄举剑遥指海上俞重山的舰船,高声喝问:“倭寇就在海上,可有勇士与我共击之?”
“有!”一千多名水步军将士齐声答应,声浪盖过了大海的波涛。云襄举剑一挥:“登船!”
海上波涛汹涌,战舰起伏不定。云襄立于舰首,遥望前方一字排开的战舰,木然无语。他身后立着水军营点检张龙和步军营点检牛彪、赵文虎,三人都在等着他布置战术。虽然云襄已在陆战中证明了自己的用兵能力,但这次是在海上指挥十余艘战船上千名水、步兵将联合作战,且对手又是身经百战、水陆皆能的俞重山,三将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,不敢想胜,只求别输得太难看,受俞将军责罚。
“大战在际,三位有什么高见?”云襄收回目光,回头问道。见三将面面相觑、无言以对,他不禁笑道:“怎么?对手是俞重山,你们就束手无策了?”三将沉吟片刻,白面无须的张龙拱手道:“俞将军这次排出了雁形阵,按兵法咱们或以雁形阵相抗,或以长蛇阵突击。不过俞将军用兵多变,还看不出他有什么后续手段,所以末将不敢拿主意。”
云襄将目光转向牛彪,他立刻道:“我最烦这变来变去的玩意儿,依我说咱们直接将船靠过去,用铁锚勾住敌船,像倭寇那样用绳索从桅杆上荡到敌船上,直接抢船!”
云襄笑着点点头,将目光转向赵文虎。只见这面目儒雅的年轻点检沉吟良久,方缓缓道:“以俞将军在军中的威信和战场指挥经验,正面对敌咱们必败无疑。”
云襄赞许地点点头,用目光鼓励赵文虎说下去。经过这一个月的训练,他不仅在军中立下威信,还摸清了手下几名将领的性格禀性。张龙虽谙熟海战,但一向没什么个人主意,只是个习惯于听令而行的营官;牛彪和他的一营,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,是冲锋陷阵的好手,但不是运筹帷幄的战将;只有沉默寡言的赵文虎,颇有心计谋略,所以云襄最想听听他的意见。
得到云襄的鼓励,赵文虎沉吟道:“俞将军用兵,向来沉稳谨慎,末将也没有好的破敌方略。唯今之计,只有一个字——拖!”
“拖?”云襄深以为然地点点头,“拖到什么时候?”赵文虎抬头看看天色:“至少也要拖到日落之后,天色一晚,海上一片蒙眬,而水军夜战训练不是很多。这样一来,可以抵消对手大部分优势。”
“老七,你这不是玩赖吗?”牛彪满脸不屑地嚷嚷起来,“咱们这次演习,就是要训练水军和步兵联合作战的能力,又不是真的打仗。你拖到天黑,所有海上战术都用不上,还训什么练?”
“不然!”云襄沉声道,“演习即实战,不能为演习而演习。倭寇最擅长夜战和偷袭,这回咱们就学学倭寇,先拖到天黑,再寻隙而动。”见三将不再有异议,他回头对传令兵道:“号令船队,掉头向南,先后退二十里。”
传令兵立刻登上桅杆,用旗语向船队发令。片刻后,十几艘战船在逆风中缓缓掉头,向后退却。
十里外的战船上,负责了望的哨兵在桅杆上高声禀报:“敌船掉头了!”副将张宇然疑惑地嘟囔道:“这个公子襄,不战即退,在搞什么鬼?”
俞重山笑道:“这小子,将演习当实战了,又来倭寇那一套。”说着他看看风向,又看看天色,对传令兵道,“传令船队停船,原地待命。另派小艇跟踪敌船,随时回报。”
张宇然有些不解地问:“咱们为何不追?”俞重山摇头道:“现在风向不合适,就算要追也追不上。不过今晚风向要变,到时候我看那小子还怎么逃!嘿嘿,想跟我玩夜战,这小子还嫩了点。”
天色渐渐晚了下来,在舱中蒙头大睡的云襄终于开门出来,不理会几个将领焦急的目光,径直来到船舷边一个老渔民的身旁,问道:“孟老伯,你看今晚的天气、风向,会有怎样的变化?”
孟老伯是云襄特意请上战船的老渔民,在海上讨了大半辈子生活,与他同时在海上讨生活的老伙伴,大多已葬身海底,只有他顽强地活了下来。这除了运气,更多的是他对海上的天气变化,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经验和直觉。云襄虽然对海上气象知之甚少,但他深知知人善用的道理,所以特意以最隆重的礼节,将孟老伯这个海上活神仙给请上船来。
“公子请看!”孟老伯手搭凉棚,遥指海平线尽头,“海上除了低飞的海燕,再看不到任何海鸟,今夜海上必起风浪,时间大概在丑时。”
“风力和风向会怎样?”云襄忙问。孟老伯看看天上乌云,沉吟道:“风向由东及南,风力不好说,不过总要在海上掀起三人多高的大浪。”
云襄点点头,对焦急等在身后的几个将领招招手:“都到中舱议事。”
巨大的海图铺在中舱桌上,云襄指着海图道:“今夜有由东到南的大风,咱们的对手也在等着这股大风,好乘风追上咱们的船队,咱们就给他这个机会。”说着他指向海图上一处海湾,“这个小海湾我曾去看过,在风浪袭来时,是一处避风的良港。咱们将船驶到那里,以俞重山用兵的谨慎,必定不敢轻易追入,定会守在港口先探虚实。这时咱们便在海湾中安心休整,以逸待劳。等他们吃不住海上风浪避入海湾时,咱们再发起反击。”赵文虎看着海图沉吟良久,自语道:“就算是这样,咱们也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。”
云襄笑道:“赵将军勿需担心,除了以逸待劳,咱们还有最后一招,沉船!”“沉船!”几个将领都是一惊。云襄解释道:“当然不是真沉。咱们只需将三艘大船用铁索相连,然后拦在海湾入口,用信号灯告诉俞重山这三艘船咱们主动沉掉,他的整个水军就被困在这海湾中了。我问过渔民,这海湾入口狭窄,三艘沉船足以堵死航道。”
张龙疑惑地挠挠头:“这次演习,好像没有沉船这个战术。”
“要把演习当实战,实战中,任何战术都可以用到。”云襄话音刚落,赵文虎就点头道:“不错,这是唯一困住俞将军的办法。不过就算是这样,咱们最多也只是打个平手啊。”
云襄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:“如果咱们所有部队均困在海湾中,自然是平手,但如果咱们两个步兵营事先登岸,并在地势险要处埋伏下来,这一战就能分出胜负了。”
牛彪与张龙面面相觑,并未真正理解云襄的意思。只有赵文虎恍然大悟,击掌赞道:“高明!在夜幕降临时,咱们先将两营步兵偷运到海湾埋伏,然后再将水军作为诱饵,引俞将军进入海湾,最后沉掉战船堵住海湾出口。此时我两营步兵已完全占据险要地形,俞将军的船队进退不得,自然就是输了。”
云襄摇头道:“作为演习来说,咱们做到这一步,战术上算是成功了。但真正实战之时,对手可以弃船登岸,集中力量突击一点,咱们仅两个营的兵力,是困不死他们的。”
赵文虎笑道:“公子过谦了,如果对手是倭寇,咱们做到这一点,就已经算是大获全胜。”
云襄见牛彪与张龙脸上闪过恍然大悟的喜色,显然已领悟到自己的意图,便道:“众将听令!”
“末将在!”三人立刻垂手而立。云襄拿起令签,道:“夜幕降临时,水军先将两个步兵营送到海湾埋伏,在风浪起时佯装迂回袭击敌军侧翼,在敌船队发现迎击时顺风后撤,将战船驶入海湾。待对手船队进入海湾避风时,再沉掉三艘大船,然后弃船登岸。做到这点,就是首功!”
张龙接过令签,拱手道:“末将遵命!”
云襄再拿起令签对牛彪和赵文虎道:“你二人率军在地势险要处埋伏,并在阵地前点上篝火作为疑兵,若敌军弃船登岸,便全力出击。”
牛彪接过令签,有些疑惑地问:“咱们若在地势险要处埋伏,就该在开阔处点上篝火作为疑兵啊。在自己的阵地前点上篝火,岂不暴露了咱们的埋伏?”
云襄解释道:“海湾礁岸地势开阔,仅凭两个营的兵力无法兼顾,所以只能有所取舍。在地势险要的埋伏点燃起篝火,会显得开阔处越加黑暗。对手不知虚实,弃暗就明是人之常情,飞蛾扑火也正是这个道理。我研究过俞将军过去的战例,十之八九他会在燃起篝火的明亮处登陆。”
牛彪将信将疑地自语道:“在自己埋伏的地点点起篝火,这埋伏岂不完全暴露在对手面前,如此一来这埋伏还有何隐蔽的意义?老牛真是不懂,不过云公子的用兵老牛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,这回自然也会依令而行。”说着手执令签拱手出门,没有半点犹豫。
待三将离去后,舱中就剩下云襄与筱伯,一下子静得有些碜人。迟疑良久,筱伯小声问:“这一战,公子有把握么?”
“没有。”云襄淡淡道,“我就像个老千,精心布下了一个局,我只能将这个局布得尽量完美,却不敢肯定别人会上当。不过我研究过俞重山的用兵习惯,以我对他的了解,他多半会上当。”
初战
红日早已沉入大海,海上一片蒙眬,还好月色甚明,照得海上一片银亮。蒙蒙月色下,海风凛冽,卷起浪花朵朵。俞重山将手探出窗外试试风向,喃喃自语道:“风向终于变了。”
“报!”传令兵突然在舱门外高呼,“侦察小艇上发回信号,敌军船队在二十里外聚集,正逆风向我侧翼移动。”
俞重山闻言哑然失笑:“书生毕竟是书生,再精通兵法,也还是纸上谈兵。千算万算,恐怕就没算到今晚的风浪吧?逆风迂回袭击我侧翼,这不是找死?”张宇然也笑道:“咱们只需以逸待劳,就能大获全胜。”
“不然!”俞重山微微摇头,“公子襄毕竟机智多谋、聪明绝顶,一旦发现失策,肯定会立刻改正。咱们不能给他任何改正的机会!”说到这他陡然提高了声音,“传令下去,船队升起风帆,向东南方向全速前进,直击敌军主将战船!”
“呜呜”的牛角号在甲板上悠扬回荡,水兵们忙而不乱地升起了风帆。桅杆上的旗兵用灯笼向同伴发出信号,十几只战船立刻扬帆启航,向黑暗中的对手驶去。
“报!敌船掉头逃了!”了望的哨兵突然在桅杆上高呼。俞重山闻言一声轻哼:“这个公子襄,反应倒快。现在敌船离咱们还有多远?”
“大约在三里开外!”哨兵答道。俞重山一声冷哼:“追上去,这个距离,他已逃不脱咱们的追击!”
风浪渐大,卷得风帆猎猎作响。十几只战船如离弦之箭,直射海上的对手。蒙蒙海面上,渐渐能看到对手船队那黑黢黢的影子,像十几只海上怪兽,在猎人的追击下张皇逃窜。
“报!敌船逃入了海湾!”哨兵的禀报令俞重山心中一动,连忙高声下令:“减速!在海湾外抛锚停下!”
“怎么不追了?”副将张宇然疑惑地问。俞重山沉声道:“公子襄虽不是出身军旅,但领兵之能有目共睹,不应该这么容易就乱了阵脚。他既然逃入海湾绝地,咱们只需守住海湾入口,天亮后他所有的安排和计谋,就都一无所施。”
战船在海上停了下来,像十几只追猎的狼犬,静静地卧在猎物的洞穴之外,等着天亮后再发出致命一击。海湾中,云襄也在静静地等待。看看东方渐渐泛起的一丝鱼肚白,筱伯小声问:“如果俞重山不追进来,那会怎样?”
云襄苦笑道:“如果天亮前俞重山还不追入这海湾,咱们就输定了。现在咱们只有祈求上苍,让海上的风浪大点,再大点,将他逼进来!”
一旁的渔民孟老伯笑着安慰道:“云公子放心,依老朽多年海上讨生活的经验,今晚的风浪小不了!”
云襄心中稍安,欣然道:“那可就要感谢上苍相助了!”
海湾里风平浪静,海湾外已是巨浪滔天。俞重山如孤岩般稳稳立在船首,木然看着水军在风浪中操持。一名水军将领跌跌撞撞地靠过来,高声请示道:“将军!风浪太大,咱们是不是靠岸避一避?”
副将张宇然也道:“是啊!再等下去,说不定战船会受损。”
俞重山无奈叹了口气,这是演习不是实战,如果演习中战船受损,那就太不值得了。不过要他就这么放弃被逼入绝地的对手离开,却又心有不甘。他沉吟良久,终于决定冒一回险。
“令船队驶入海湾,与敌军决战。”俞重山一声令下,十几只战船犹如得到命令的猎犬,立刻向海湾中扑去。
“来了!”看到十几只战船全速驶入海湾,张龙也兴奋起来,一边用信号灯指示三艘大船插入海湾入口,一边命令水军向敌人发起进攻,以引开敌军注意。
海湾中风浪小了很多,但隆隆的战鼓令人精神不敢有丝毫松懈。俞重山一面令前锋迎敌,一面指挥后军保护好自己的退路。此时却见敌军三艘战船完全无视自身安危,从侧翼直扑海湾入口,俞重山眺望着那三艘大船,自语道:“这个公子襄,白白牺牲三艘战船,想干什么?”
火炮声隆隆响起,火光像闪电般在海面上倏然明灭。虽然火炮都没装弹丸,但激烈程度跟真正的海战没有多大差别。有负责裁决的将领在远离战场的船上记录双方发射的炮火,及发炮的距离远近和角度,以确定哪些战船应该算被击沉而退出演习。
俞重山正要下令先击沉插入自己船队后方的那三艘敌船,突听桅杆上的哨兵高叫:“三艘敌船向我们发出信号,他们已凿船自沉。”
“凿船自沉?”俞重山一惊,立刻就明白了云襄的意图,“停!”俞重山一声令下,火炮顿时停止发射,海湾中立刻静了下来,只见敌水军战船已大部靠岸。俞重山打量着三艘战船停泊的位置,叹道:“咱们全都被困在这海湾中了。”张宇然道:“演习中哪有这个战术,不用管他。”
“演习中没有,实战中却有。”俞重山沉声道,“咱们要以实战的思想来演习,这样才能达到演习的效果。现在咱们退路被堵,不过兵员战船都没有多大损失,还算不得输。公子襄为了将咱们引入这绝地,把自己的水军也赔了进去,也没有占到便宜。”
话音刚落,就见岸边礁石上飞来几支带着火焰的飞箭,落在甲板上后立刻就被兵卒踏灭。俞重山面色凝重起来,他知道这是公子襄在问他,如果遭到火箭袭击,他该怎么应付?实战中火箭肯定密如飞蝗,决不会轻易就被扑灭。“弃船!登岸!”俞重山无奈下令,他知道云襄的步兵已占据有利地形,但遭到火箭袭击,除了弃船登岸也没有更好的办法。
“从哪里上岸?”张宇然忙问。俞重山放眼望去,就见四周礁石都有篝火亮起,只有开阔的沙滩上黑黢黢不见任何光亮。他沉吟良久,最后下令:“从火光最盛的礁石处登陆。”
十几艘战船先后靠岸,一千多名兵卒纷纷弃船登岸。就在这时,只听一声号炮响起,埋伏在险要处的一营和七营步卒齐齐现出了身形,尽皆弯弓搭箭,引而不发。俞重山见状一声长叹,转头对副将吩咐:“中止演习,公子襄赢了。”
中止演习的信号灯在战船桅杆上渐渐升起,岸上埋伏的步卒齐声欢呼,从藏身处出来。只见云襄青衫飘飘走在最前方,对俞重山拱手遥拜。俞重山快步迎上前去,拱手拜道:“公子知兵善用,胸中韬略非俞某可比,在下输得心服口服。”
云襄忙拉过身后的赵文虎,笑道:“俞将军过谦了。这一战我有熟悉将军用兵的干将相助,又精研将军过去的用兵习惯,才针对性地做了这些布置,占了你明我暗的便宜。不过即便如此,以将军之能,误入重围之际要趁夜突围也非难事,所以这一战只能算平手,在下不敢称胜。”
俞重山对赵文虎点点头,执起云襄的手叹道:“公子不必自谦。我将委你剿倭营的全权指挥调度之权,在下只负监督、训练、参谋之责。相信以公子之能,定不会令本将军失望。”
云襄拜倒在地:“多谢将军信任,在下将竭尽所能,平息百年倭患,保百姓平安。”俞重山连忙扶起云襄,解释道:“可惜朝廷制度,军权不能私相授受,所以公子的一切命令,将由本将军代为传达,请公子理解。”
云襄点头道:“云襄唯有借将军之威信,才能号令全军。也只有倚仗将军完全的信任,才能无所掣肘地指挥剿倭营。能遇到将军这等知人善用、礼贤下士的伯乐,是云襄毕生之大幸!”
俞重山哈哈一笑,挽起云襄的手遥望茫茫大海,昂然道:“公子天纵奇才,不逊那武侯与韩信。就让咱们文武联手,平息这百年倭患!”
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,巴哲犹如一只独狼,正循着舒亚男逃离的方向苦苦追踪。虽然没有坐骑,他依然没有放弃。他就像一只忠实的猎犬,对主人的命令永远都不折不扣地执行。
前方出现了几个放牧的汉子,赶着马群在草原上嬉戏。有牧人看到徒步而来的巴哲,远远就在招呼:“喂!兄弟!要不要帮忙?”
“你们可看到一个单身女人,从这里过去?”巴哲一边问,一边打量着马群中的骏马。一个牧人往东南方向一指:“有!往那个方向去了。”
另一个牧人笑道:“看你风尘仆仆,想必已赶了不少的路,过来和咱们喝上一杯,来者都是客嘛。”
巴哲没有理会那牧人的邀请,却突然一把将一个牧人拽下了马鞍,然后抢过他的马向马群奔去。他已经发现了马群中的头马,那是一匹浑身漆黑的千里马,如果把它抢到手,追上那女人就没有多大问题。
马群受惊,开始向远处逃逸,万马奔腾的蹄音如隆隆雷声滚过大地。巴哲从马群侧面悄悄接近头马,在离头马还有数丈之遥时,突然从马鞍上凌空跃起,踏着几匹奔马的马背,如凌空虚渡一般追上头马,然后一个虎扑稳稳落在头马背上。头马拼命嘶叫跳跃,却怎么也甩不掉巴哲。而他则一手紧紧抓着马鬃,一手握拳狠击马背,一连数十拳,那马终于吃痛不住,渐渐老实下来。
几个牧人看得目瞪口呆,见他不仅制服了头马,还要将头马抢走,众人纷纷叫骂着上前阻拦。巴哲刚被舒亚男暗算,正憋着一肚子火,见众人竟敢喝骂阻拦,也不多话,拔刀一路斩杀过去,几个牧人立刻身首异处,惨遭横死。他却带着一路血腥,向东南方疾驰而去。
有日行千里的骏马相助,巴哲第二天黄昏就追上了那个可恶的女人。这里已经是关内一处边境小镇,只有一条小街和几间简陋的铺子,以及几十户贫困潦倒的边民。当巴哲牵着马出现在那个女人面前时,她正在镇上唯一一家酒肆,狼吞虎咽地用当地一种坚硬如石的大饼填肚子,看到巴哲突然出现在面前,她惊得目瞪口呆,若非嘴里塞满了大饼,一定能塞下一个拳头。
巴哲很喜欢别人这种惊恐的表情,他嘴角泛起戏谑的微笑,在她的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来,对过来招呼的小二一声高喝:“五斤好酒!”
小二赶紧抱来一大坛酒,殷勤地问:“客官不要菜吗?”
“我已经有下酒菜,什么菜能比得上少女鲜美的嫩肉?”巴哲舔着干裂的嘴唇,笑眯眯地打量着对面的舒亚男,头也不抬地说道。小二听得莫名其妙,不过凭直觉,他知道面前这个像狼一样的异族汉子不是善类,也不敢多问,立刻搁下酒坛躲一边去了。
舒亚男突然有种想吐的感觉,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肌肤直透骨髓。她见过各种各样令人不安的眼光:凶狠的、淫荡的、毒辣的、杀气腾腾的……所有这些眼光加起来,都不如巴哲的目光令她胆寒,那就像是饿狼在打量食物时发出的馋光!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朗多殿下忠心耿耿?”巴哲笑眯眯地抓住舒亚男的手,凑到鼻子边轻嗅,“因为我有一个绰号叫‘饿狼’。十六岁那年,大雪封山,村里所有人都饿得奄奄一息,我也不例外。你没饿过肚子,至少没饿到用泥土充饥的地步,所以你根本想象不到饥饿日夜伴随着你的恐怖感觉。为了活下去,我吃过所有能吃或不能吃的东西——老鼠、毒蛇、虫豸甚至蛆虫,最后连草根树皮泥土都拿来充饥。当所有能吃或不能吃的都吃完后,我不得不用一种既能吃也不能吃的动物来充饥,你知道是什么吗?”
舒亚男突然感到浑身发软,腹中酸水不住上涌,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使她的双眼睁得溜圆。只见巴哲笑着点点头:“你猜对了,是人。全村一百零三口,全成了我的美食,我是那次大饥荒唯一的幸存者。从此我发现天地间的美味莫过于此,所以我迷上了这道美味,忍不住四下掠食。附近的牧民视我为妖魔,给了我一个恐怖的称呼——人狼。”
巴哲摸摸手臂上的累累疤痕,微微叹道:“无数牧民想将我除掉,设下过各种各样的陷阱,无数猎人将捕猎我这头人狼视为最大荣耀。这虽然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,但他们都失败了。我在与他们的周旋中变得越来越精明,越来越像头真正的野兽,直到遇到朗多殿下。”
巴哲目视虚空,眼里满是感激和敬仰:“朗多殿下在牺牲数十名武士和上百条猎狗之后,终于将我捕获。在得闻我吃人的缘由后,他没有杀我,而是把我留在了身边,并用最好的食物来喂养我,令我渐渐忘却了人肉的味道。他让我重新成为一个正常人,所以,我视他为再生父母。”说到这巴哲神情突然变得异常凶狠,盯着舒亚男喝道,“这几天对你没日没夜、忍饥挨饿的追踪,令我再次想起了十六岁那年的饥饿,以及对人肉那种特殊的记忆。我恨你!让我再次想起对人肉的无尽渴望,既然一切因你而始,我只有吃掉你,才能平息我遗忘多年的欲望。”
舒亚男吓得魂飞魄散,结结巴巴地道:“我……我是朗多殿下的妃子,你……你不能吃我!”
巴哲一声冷笑:“朗多殿下早已被你伤透了心,所以临行前对我说,带不回活人,带个尸体回去也行。带个尸体上路实在太麻烦,所以我打算只带你的头回去,剩下的部分嘛,嘿嘿!”巴哲说着舔了舔嘴唇,垂涎欲滴地打量着舒亚男颈项以下的部位。
恐惧能让人爆发出最大的潜能,舒亚男不知哪来的力气,猛然从巴哲掌心中抽回手,一把掀翻桌子,跟着一脚踢向巴哲的咽喉。却见巴哲一低头一张口,竟一口咬住了舒亚男踢来的靴尖。这不是任何门派的武功招数,而是无数次生存搏杀后形成的本能。
舒亚男心中恐惧,但手上依旧不慢,拔刀便斩向巴哲颈项。却见巴哲抬手就抓住了刀锋,跟着一掌切在舒亚男颈项上,令她立时软倒。巴哲也不顾被刀锋割伤的手掌,一手抱起酒坛,一手提起软倒的舒亚男就大步出门。此时天色已晚,酒肆中除了小二和掌柜,再无旁人。二人见巴哲行凶,正待张嘴叫人,却被巴哲一脚一个踢中要害,顿时双双毙命。
抱着舒亚男和一坛酒来到郊外的树林,巴哲将舒亚男扔到地上,拾了些枯枝生起篝火,然后对舒亚男嘿嘿笑道:“人肉烤着吃最香最嫩,尤其是妙龄女子的鲜肉,我保证这是一般人从未尝到过的美味。难得你长得这般俊美,我打算与你分享这世间第一美味。你放心,我下刀会非常谨慎,决不会让你失血早死。希望咱们吃完你四肢和背脊上的肉之后,你还有力气来称赞我的厨艺。”
巴哲说着拿出金疮药,然后拔出匕首,顺着舒亚男的胳膊剖开衣袖,这才将匕首慢慢割向那白皙丰腴的手臂……
最新的战报就摆在剿倭营中军大帐的书案上,帐中的气氛十分凝重压抑。俞重山据案而坐,将战报推给身旁的云襄道:“东乡平野郎又侵扰闽省,掳掠数个州县而去。咱们剿倭营成立已近两个月,却尚未建一功,不知云公子可有良策?”
剿倭营的实际指挥权虽然已归云襄,但为了不给别有用心的人留下口实和把柄,所以每次议事依旧由俞重山端坐帅位,云襄的公开身份只是俞重山的幕僚。面对俞重山的询问,云襄从容道:“有!不过就是有点委屈俞将军。”说着他将一封奏折推到俞重山面前,“我已替俞将军拟好奏折,请俞将军尽快派人送到京师。”
俞重山展开奏折一看,顿时满面惊讶,垂头沉吟半晌,渐渐有所领悟,最后展颜笑道:“为了逮到东乡这头恶狼,我个人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。我连夜让人以八百里加急快报将奏折送到京师,接下来就看你的了。”二人相视一笑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彼此的默契。只有帐下诸将听得莫名其妙,不知俞重山与云公子在打什么哑谜。
七天之后,朝廷批复的圣旨下来,与圣旨同时到来的还有数名锦衣卫武士。当圣旨宣读之时,众将大哗,谁也没想到忠心耿耿、抗倭有功的俞重山,竟被朝廷说成有通敌之嫌,要提往京师审讯问罪。若非俞重山竭力压服手下,俞家军差点便要酿成兵变。
俞重山离开杭州之时,江浙两省文武百官、数万百姓十里相送,场面颇为壮观。人们纷纷为俞重山奔走请命,一封封奏折火速送往京师,皆是为俞重山说情。
就在俞重山离开杭州的当夜,剿倭营中军大帐中,云襄将一封书信递给帐下五名垂头丧气的剿倭营千户,淡淡道:“这是俞将军的密令,诸位传看后烧毁。从现在起,我将替俞将军统领全营。”
剿倭营五位千户中,有四位来自俞家军,另外一位是俞重山特意从广东要来的水军骁将。五个人传看着俞重山的密令,脸上的愤懑和颓丧渐渐变成了疑惑和惊讶,彼此交换着心有所悟的眼神,最后五人都将征询的目光转向云襄,只见云襄肯定地点了点头:“诸位杀敌立功的时候到了,众将听令。”
五人一扫颓丧和疑惑,兴奋地拱手道:“末将在!”
云襄环视众将,沉着冷定地道:“即刻照信中方略行事,不得走漏半点风声,违令者斩!”五将轰然应诺,手执令箭昂然出帐,与先前进帐时的颓丧已全然不同。
俞重山被停职拿问的消息,很快就传遍江浙两省,同时也传到了在海上游曳的东乡平野郎耳中。听到探子送来的谍报,他那阴沉沉的脸上泛起了久违的兴奋和笑意,不过他还不放心,又追问了一句:“俞重山真的已经离开了杭州?”
“千真万确!”那探子连忙道,“小人离开杭州时,俞重山已被锦衣卫押着上路,这会儿恐怕已经快到京城了。”
“再探!”东乡平野郎挥手令探子退下,兴奋地连连搓手。这些年来,他在沿海诸省屡屡得手,却从来不去碰江浙两省,就是谨慎地避开俞家军,以免重蹈他人覆辙。现在沿海百姓恐于倭患,已退到远离大海的内陆,致使他登岸后不得不百里奔袭,所得却寥寥无几。如今俞重山这只看门狗终于被革职离杭,俞家军受此打击必定军心大乱,再不复往日之勇。他似乎看到江南最富庶的杭州城,正在向他隐隐招手。
船队趁着夜色悄悄逼近杭州湾,在离杭州湾还有数十里之遥时,东乡平野郎突然下令停船。他还有些不放心,要等最后一道谍报再做决定。他行事一向谨慎,这点曾无数次地救过他。
海上有灯火闪烁,一艘渔船渐渐靠了过来。东乡心急如焚地来到船首,亲自询问那送信的线民:“俞重山真的离开了杭州?”得到肯定的回答后,他又问,“俞家军现在谁在指挥?”
那线民答道:“是俞重山的副将在暂领全军,不过俞家军如今已是群龙无首、军纪废弛,不少兵将深夜还在青楼流连买醉,甚至发生了几起扰民事件。”东乡听到这消息后,紧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了放松的微笑。拔出战刀往黑暗中的杭州方向一指,他高声下令:“前进!目标杭州城!”
众倭寇发出兴奋的欢呼,他们就像饥饿的恶狼,终于闻到了久违的血腥味。
巴哲的目光此刻也如狼眸,正垂涎欲滴地打量着舒亚男雪白的胳膊,用匕首比划着准备下刀。却听舒亚男突然喝道:“等等!你不能吃我!”“为什么?”巴哲眼里满是调侃,并没有打算停手,却听舒亚男从容道:“因为我不仅是朗多殿下的妃子,更是他未出世孩子的母亲。”
巴哲一愣,茫然问: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舒亚男脸上闪过一丝羞赧:“因为……我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。”
“孩子?朗多殿下的孩子?”巴哲怔怔地望着舒亚男半晌,突然呵呵大笑起来,“这种骗小孩的鬼话你以为我会相信?你若是怀上了朗多殿下的孩子,怎么还要逃走?”舒亚男愧然道:“我害怕。”
巴哲冷笑:“怕什么?”舒亚男讷讷道:“朗多殿下令你杀掉魔门使者,这是违背汗令、大逆不道的反叛之举,这在咱们中原是诛灭九族的重罪。我怕受到牵连,也是想为殿下保住这点骨血,所以才连夜逃走。”
巴哲见舒亚男说得楚楚可怜,心中开始有几分信了。朗多殿下令自己杀掉魔门使者,这确实是按律当斩的重罪,只是大汗对朗多殿下十分溺爱,殿下这才免于一死。他想了想,嘿嘿冷笑道:“就算你所说属实,为何见我追来,你却要设下陷阱暗算于我?”
“我害怕啊!”舒亚男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,显得越发可怜,“我哪知道你有没有背叛朗多殿下?又是不是奉了汗令来追杀咱们母子?”
“我会背叛朗多殿下?”巴哲勃然大怒,神情直欲择人而噬,“我就算背叛自己父母,也决不会背叛殿下!你若再羞辱于我,看我不将你碎尸万段!”舒亚男连忙道:“小女子不知勇士对殿下的忠心,先前多有误会,请巴哲勇士恕罪!”
巴哲面色稍霁,沉吟道:“你的话我不能轻信。要知道你有没有说谎,只需看看你有没有怀孕便知道。”说着将舒亚男一把拎起,不由分说便大步向镇上走去。
此时天色已晚,镇上已是家家灯火、户户闭门。巴哲沿着长街一路走去,终于在长街尽头看到一家医馆的标志。他也不管别人已经关门,上前狠狠敲开房门,对开门那个睡眼惺忪、惊恐不安的老大夫说道:“帮这女子号号脉!”
那大夫见他模样凶狠,不敢多问,只得燃起灯火,为舒亚男号脉。舒亚男心里七上八下,只在心里暗暗祈祷:但愿没有遇到庸医,但愿自己没有算错日子。
那大夫用三根手指搭在舒亚男腕上,眯着眼沉吟了半天,直到巴哲已有些不耐,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:“这位姑娘除了有些疲倦,并无任何病患,脉象与常人无异。”
巴哲嘿嘿一声冷笑,目光阴森森地盯住了舒亚男。就听那大夫又道:“不过,她似乎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,此时实在不该再奔波劳碌。”
巴哲一听这话,面色渐渐和蔼起来,起身对舒亚男拱手一拜,沉声道:“主母在上,先前小人多有冒犯,还请主母恕罪!”
舒亚男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,差点喜极而泣。她虽然早已坚信自己怀上了云襄的孩子,但第一次在大夫这里得到证实,意义又有所不同。她不禁轻抚小腹,在心中暗暗叹道:小云襄啊小云襄,你可救了为娘一命!
巴哲见她双目垂泪,只当她心中委屈,连忙赔笑道:“主母请放宽心,殿下是大汗爱子,大汗不会为魔门一个使者就重罚殿下,现在殿下已经没事了。小人这就去雇一辆马车,立刻载主母回去。决不让主母再受半点奔波劳碌之苦。”舒亚男点点头:“那就辛苦你了。”
巴哲正要出门,想想又有些不放心,忙过来搀起舒亚男道:“咱们还是一同去雇车,这样可以快一点上路。”
舒亚男不满地瞪了巴哲一眼:“你既知我受不得劳累,还要我跟着你到处去找车行,莫非是信不过我么?”
巴哲一愣,第一次见舒亚男端起主母的架子,倒也不好勉强,只得道:“那好!你就暂时在此等候,待我雇了车来接你。”说着便拱手出门。
来到长街,巴哲立刻闪到阴暗处监视,只要那女人还想逃跑,就说明她先前所说的都是谎言,那就只好对她不客气了。等了半晌不见那女人逃走,巴哲放下心来,他自忖这女人若是逃走,也逃不过自己的追踪;若是向旁人求救,这小镇上也没人能奈何得了自己。想到这他再无顾虑,立刻去找车行雇车。不过走遍全镇他也没找到一个车行,只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镇上唯一的客栈门外。他上前牵起马车就走,正在车后擦洗马车的车夫连忙上前阻拦,他不由分说,拔刀便将车夫斩杀在路旁。
匆匆赶着马车来到医馆,见舒亚男不仅没逃,还让大夫给她抓了一副草药。巴哲随口问那是什么药,就见舒亚男面上有些羞赧,只说是女人吃的药。巴哲也不好再问,匆匆道:“主母,马车已经找到,咱们得连夜就走。”舒亚男皱起眉头,“咱们明日再走不行吗?”
巴哲坦然道:“我在这镇上已杀了三人,明日走恐怕会有麻烦。请主母上车。”
舒亚男一听这话,只得随他出门登车。巴哲将舒亚男扶进车厢,然后道:“主母稍等。”说着返身折回医馆,片刻后,他若无其事地擦着刀上的血迹从容而出,坐上车辕道:“好了,现在不会再有人知道咱们的行踪了。”说着他一扬鞭,马车立刻向西疾驰。
舒亚男见他谈笑间连杀数人,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愤怒。她摸着小腹暗自祈祷:小云襄,你一定要给娘力量,让咱们平安逃离这恶魔之手!
阉俘
子夜的天空星月蒙眬,杭州城黑黢黢看不到任何灯火。因钱塘江口有拦江的铁索,东乡平野郎只得在杭州郊外的海滩抛锚停船,趁着夜色向杭州城摸去。
近万名海盗如狼群一般,潮水般悄然涌向杭州城,沿途只听见草鞋踏在海滩上的沙沙声,以及偶尔一两声兵刃的碰击,数里奔驰竟没有惊动任何人。不到半个时辰众倭寇就已抵达杭州城近郊,如狼群出击前伏地不动,静等着头狼的号令。
东乡平野郎听听城中动静,然后向城门方向一指。十几名身着黑色紧身衣的倭寇立刻向城下摸去,他们皆是忍术高手,数丈高的城墙在他们眼里如同坦途。
只见十几个忍术高手纷纷抛出绳钩,稳稳地搭上城墙,然后抓着绳索两手交替,壁虎般向城上爬去。十几个黑影很快就爬上城墙,但接下来的情形令东乡吃惊地睁大了双眼,只见他们纷纷从城墙上栽了下来,这个过程就像他们登上城墙时一样,除了他们身体落地时的闷响,静悄悄毫无声息。
海盗中响起一点不安的躁动,隐隐约约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海潮。东乡沉吟片刻,不甘心就此放弃,用手点点左右手下,然后向城上一指。又一批忍术高手向城下摸去。
这一次和上一次几乎没什么差别,十几个手下很快又莫名其妙地摔下来。城头依旧漆黑一片,看不到任何光亮与灯火,也听不到任何声息。
“快退!咱们中埋伏了!”多年的冒险经验,立刻让东乡意识到危险,毫不犹豫下了撤退的命令。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一阵骚动,东乡回头望去,就见先前登陆的海湾处,燃起了漫天大火,隐隐有呐喊声远远传来。一个浑身浴血的倭寇跌跌撞撞地跑来,气急败坏地禀报道:“首领!咱们的船遭到明军水师的袭击,损失惨重!”
众倭寇顿时哗然,纷纷要赶回去救援。东乡看看近在咫尺的杭州城,再听听身后的动静,黯然叹道:“现在赶回去救援,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“怎么办?”众倭寇焦急地问。东乡在心中略一权衡,挥刀向杭州城一指:“攻城!只要拿下杭州,咱们不仅能反败为胜,还能满载而归!”
众倭寇在东乡号令下,呐喊着扑向城下,他们已顾不得隐藏行踪。虽然在没有充足的攻城器具的情况下攻城,是兵法大忌,但自从他们横行沿海以来,很少遇到明军的有效抵抗,所以早已不将明军放在眼里。
城头上突然飞出漫天火箭,如流星般掠过数十丈距离,落在潮水般扑来的人群中,引燃了埋在城墙下的柴草,城门前的开阔地很快就燃成了一片火海。火光将开阔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,众倭寇暴露在火光之下,成了城上守军的活靶子。
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,倭寇成片成片地倒下,声嘶力竭的呐喊变成了垂死前的惨呼。东乡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,挥刀撩开几支流箭,放声高呼:“退!快退!”
众倭寇退到箭雨射程之外,尚未站稳脚跟,就听近处号炮响起,左右各有一票人马从埋伏处杀出,人人手执长刀,坐跨快马,气势如虹,瞬息即至。其士气和战术素养绝非以前遇到的明军可比。东乡借着月光仔细一看,就见高高飘扬的旌旗上,有三个极尽张扬的大字——剿倭营!
两个千人快骑队在倭寇阵中纵横驰骋,将本就不成队形的倭寇冲击得更是七零八落,完全失去了统一的指挥调度,只能各自为战。东乡眼看败局已定,气急败坏地抓过身旁的向导,厉声喝问:“你不是说俞重山已经革职离杭了吗?这是谁在领兵?”
“我、我不知道。”向导结结巴巴地答道。这时一个倭寇突然高声叫道:“首领你看!”东乡循声望去,就见右手一片高地之上,飘扬着剿倭营的中军大旗。借着蒙眬月光,隐约可见旗下有个青衫书生坐跨骏马,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战场,他身旁紧随着两个明军高级将领,看二人对他的态度,显然这书生才是战场的总指挥。
东乡一把扳过向导的脑袋,指着高处的书生厉声喝道:“那人是谁?”见向导茫然摇头,东乡一怒之下,挥刀斩下了他的脑袋,跟着举刀狂呼:“跟我冲!”
数千名倭寇号叫着跟在东乡身后,发力向剿倭营中军大旗所在的山坡冲去。东乡已发觉那里只有一个千人队,只要能夺下剿倭营中军大旗,甚至斩掉剿倭营主将,今晚这一战就还有一线胜机。倭寇虽然损失惨重,但毕竟人数众多,东乡很快就纠集了三千多精兵,向剿倭营中军大旗所在,发起了猛烈的反扑。
数百步距离转瞬即到,眼看剿倭营中军大旗在望,东乡挥刀发出一声狼一般的嗥叫,全速向山坡冲去。
山坡上果然只有一个千人骑队,见倭寇来势凶猛,立刻向后撤离。众倭寇见状军心大振,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,疯狂向山坡上冲去。却见那千人骑队有条不紊地向后退却,将这处战场的制高点拱手相让。
东乡正在发足狂追,突然发觉前方出现了一道数丈宽的壕沟。明军战马轻易一跃而过,而自己的手下却只有望沟兴叹。他心中一惊,连忙挥刀令手下停步,此时身后传来阵阵呐喊声和马蹄声,他慌忙回头望去,就见明军三个千人骑队已从后方追击而至。前有壕沟阻拦,后有剿倭营精锐骑师追杀,这处高坡竟成了一处绝地!
“活捉东乡”的呐喊声令东乡胆寒,见坡下三千多名骑兵围而不攻,东乡立刻就猜到了他们的意图。一旦天色大亮,自己最擅长的夜战就无从发挥,而杭州城中的守军也会赶来增援,届时要再想突围,恐怕就难如登天了。不过现在要正面突围,冲击严阵以待的三千精锐骑兵,实在是以卵击石。东乡在心中权衡再三,终于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!
“向壕沟方向突围!给我冲!”东乡挥刀高呼,三千多名倭寇立刻向壕沟扑去。壕沟有两人多深,众倭寇在翻越壕沟时,立刻成为壕沟对面剿倭营骑兵的箭靶子,一个个被射杀在沟中,但众倭寇依旧前仆后继,毫不犹豫地跳进壕沟。在牺牲了千多名手下之后,东乡终于用自己人的尸体将壕沟填平。
“杀!”残余的倭寇如受伤的恶狼,凶狠地扑向壕沟对面的明军。剿倭营兵将即便身经百战,也没见过如此悍不畏死的顽匪,众兵将气势稍懈,终于让东乡带着一千多残部,借着黎明前的黑暗掩护张皇逃脱。
东方渐渐泛白,黎明悄悄来临,云襄纵马来到昨夜匆匆挖就的壕沟旁,巡视着填平壕沟的倭寇残尸,眼里殊无喜色。中军副将张宇然兴冲冲地纵马过来禀报:“从各营送来的战报看,这次战役歼敌、俘虏倭寇在五千人以上,东乡遭此重创,恐怕再不敢进犯我大明疆域了。”
云襄心事重重地摇摇头,喟然叹道:“我还是低估了倭寇的勇武和凶残,竟以自己的身体填平壕沟,助同伙突围。东乡经此一役,定会更加小心谨慎,受过伤的恶狼,会变得更加狡猾凶残。这一战咱们虽有所斩获,却也谈不上大胜。”
“公子过谦了。”紧随他身旁的一名千户笑道,“这次咱们剿倭营在杭州守军的配合下,以六千人的兵力击溃倭寇近万人,斩杀俘获超过五千之数,而咱们自己的损失却不到五百。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胜,公子理应高兴才对。”
云襄心知此时不应该扫大家的兴,便勉强笑道:“这一战幸亏诸君努力、众兵将英勇,方有此大胜。我要禀明俞将军,为诸位请功。”
那千户与张宇然皆满心欢喜,那千户连忙笑着恭维道:“若要论功,公子当居首功!你竟能说动朝廷与俞将军共同使诈,将咱们都骗了进去。若非见到俞将军的密令,咱们还都被蒙在鼓里呢!”
张宇然也笑道:“看到俞将军上京候审的手谕时,我可吓了一大跳,怎么也想不明白,兵部怎么会下这样糊涂的谕令。公子襄就是公子襄,竟然能说动朝廷与俞将军为你出千,将狐狸一样狡猾的东乡平野郎引入圈套,末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!”
云襄摆摆手,沉声道:“立刻令剿倭营主力尾随追击,并传令各州县守军主动出击,清剿倭寇残部,决不让东乡轻易脱身。若能活捉或斩杀东乡平野郎,就是首功!”
众将立刻领令而去。此时天色已大亮,朝霞为狼藉的战场又增添了几分血色。云襄纵马来到高坡,就见牛彪率一营兵勇正将俘虏集中起来,粗粗一看略有三四百人,与这场大战的规模比起来实在有些少。想必这些倭寇大多宁死不降,所以只抓到这么些受伤的俘虏。
云襄正在考虑如何处置这帮俘虏,就见牛彪已在指挥部下挥刀斩杀,转眼间就有数十名倭寇身首异处。云襄大惊,连忙纵马上前喝道:“住手!统统给我住手!”
牛彪有些茫然地望着纵马而来的云襄,莫名其妙地问:“公子有何吩咐?”“你们为何杀俘?”云襄怒问。牛彪不以为然地笑道:“这些惯匪不杀干什么?留着空耗粮食。咱们俞家军一向的传统,就是对倭寇一律杀无赦。”云襄叹道:“难怪倭寇如此悍勇,明知被俘必死无疑,所以昨夜身陷重围也拒不投降,都是让你们这杀无赦给逼出来的!”
牛彪挠头道:“对倭寇杀无赦是俞家军一向的作风,这有什么问题?”“现在你是剿倭营将领,过去的作风得改一改!”云襄怒道,“立刻将这些俘虏暂时收押,再妄杀一人我唯你是问!”
牛彪不满地瞪着云襄,争辩道:“俞将军……”“闭嘴!”云襄断然喝道,“现在是我在指挥战场,我的命令不想再重复第二遍!”
牛彪满脸涨得通红,胸膛急剧起伏。张宇然见状忙上前圆场:“公子是读书人,见不惯这等血腥的场面,牛将军暂时将俘虏收押吧。”说着向牛彪使了个眼色,然后对云襄赔笑道,“我陪公子去那边走走,这些许小事不劳公子费心。”
云襄一眼就看穿了张宇然的鬼把戏,是要将自己支开免得碍事。他从怀中掏出俞重山留下的令箭,高高举在空中,环顾众兵将沉声道:“俞将军令箭在此,我再重申一遍,谁再妄杀一名俘虏,军法从事!”
牛彪等兵将只得悻悻地收起了屠刀。
剿倭营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出,杭州城张灯结彩,人人都在庆祝剿倭营首战告捷。第二天一早,俞重山安然赶回杭州的消息传来,更是令人喜上加喜。虽然不少人已猜到俞重山这次上京候审,是一次完美的计谋,不过朝廷为了维护律法的尊严,对外宣称:有言官弹劾俞重山,所以兵部招其上京候审,今审查发觉弹劾不实,自然官复原职。
剿倭营的中军大帐中,风尘仆仆赶回杭州的俞重山,在祝贺云襄首战告捷之后,接着便问道:“听说公子将俘虏尽皆收监了?”
云襄坦然点头:“不错。”
俞重山皱了皱眉头:“公子打算如何处置这些悍匪?”
云襄想了想,征询道:“我想将他们都放了,将军以为如何?”
俞重山一怔,立刻拍案而起:“不行!倭寇掳掠边海,杀害百姓,更有无数将士死于他们刀下,咱们岂能放虎归山?就算我答应,百姓也不会答应,将士们更不会答应!”
云襄叹道:“战后杀俘,是为不仁,乃兵家大忌。”
“他们不是兵,是匪!”俞重山怒道,“收起你那套书生之仁,你这一套感化不了那帮畜牲。你这边放掉他们,转眼他们又拿起刀掳掠边海,届时咱们又得花多大代价,才能再次除掉他们?”
“当然咱们不能就这么放了他们。”云襄耐心解释道,“我研究过倭人禀性,他们信奉武士道,悍不畏死。死亡对他们来说不是一种痛苦,而是一种解脱。甚至他们将死亡视为一种神圣而庄严的追求,渴望在杀人和被杀中求得精神上的满足。既然死亡对他们毫无震慑作用,咱们为何一定要用死亡作为最终的解决手段呢?”
俞重山渐渐冷静下来,沉声问:“不以死亡作为最终手段,那你想怎样解决他们?”云襄淡淡道:“刺字后放归。”
“刺字?”俞重山一愣,“连死亡都不能震慑倭寇,脸上刺几个字有什么用?”云襄解释道:“倭人最看重的是武士的尊严和荣誉,这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能打击倭寇士气。这几百个伤残的倭寇,与更多尚未落网的倭寇比起来,实在微不足道。我要利用他们打击那些还在作恶的倭寇,他们既然不怕死,我们就要另想办法,剥夺他们的尊严和荣誉,可以在精神上打垮他们,对那些尚在作恶的倭寇,更有震慑作用。”
俞重山眼里露出深思的神色,沉吟半晌,他微微颔首道:“剥夺他们的尊严和荣誉,确实是在精神上打垮他们的好办法。不过如何剥夺他们的尊严和荣誉,我还有更好的主意。”
“什么主意?”云襄忙问。只见俞重山嘴边泛起一丝冷笑,淡淡道:“阉!”云襄一怔,这确实是比在脸上刺字更有震慑作用,不过这办法也实在太过阴损,令他也有些反感。俞重山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,笑着解释道:“比起这些倭寇犯下的罪孽来,阉掉他们已是最轻的处罚。如果只是在他们脸上刺几个字就放归,百姓肯定不会答应,将士们更不会答应。为将者,不得不考虑部属们的感受啊。”
云襄心知俞重山所言不虚,他沉吟半晌后,还是勉强点了点头:“好吧,就照你说的办。”
俞重山立刻叫来随从,让他立刻张贴布告,招民间专阉猪牛的刀儿匠前来听用。随从离去后,他得意地对云襄笑道:“我要找最好的大夫为他们疗伤,决不能让他们轻易就死。我还要将他们送归扶桑,让那些该死的倭寇看看,进犯我大明的下场!嘿嘿,就不知东乡平野郎还会不会再收留他这些部下,也不知扶桑有没有太监这个职业?”
与俞重山的兴奋和开心比起来,云襄显得郁郁寡欢。在他心目中,这是有违天道和仁心的残忍之举,实在不值得高兴。不过战争中总是需要使出这样或那样的手段以求得最后的胜利,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,也是战争的无奈和悲哀。
三百多名被俘的手下被放归,令东乡平野郎十分意外。打量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的部下,他立刻就发觉他们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,似乎胯下有伤,所以总是叉着腿走路。东乡平野郎不由分说,一把扯下一个手下的裤子,立刻发现了问题的所在。他一把推开那满脸羞愧的手下,厉喝道:“你已经不是我大和的武士,为什么不选择光荣地死去?”
那手下泪流满面,羞愧得不敢抬头。这批被阉的倭寇中,最刚烈的一批已经在途中就选择了跳海自尽,剩下这些对生命多少还有留念,所以才硬着头皮回来。
东乡又扯下几个幸存者的裤子,发现他们无一幸免,他气得将牙咬得“嘎吱”作响。他在其他手下眼中,看到了比面对死亡还要强烈的恐惧,同伴的遭遇让他们有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感,他第一次在这些狼一样的大和武士眼里,看到了深深的恐惧。
“作为大和的武士,你们为何要带着耻辱活下去?”东乡怒视着这批被阉的手下,声嘶力竭地喝道,“你们应该以死来洗刷敌人强加给你们的耻辱,以死来挽回武士的尊严!”
三百多名倭寇陆续跪倒,人人泪流满面。东乡面无表情地对随从喝道:“给他们刀,让他们用行动来证明自己是大和的武士!”
一把把剖腹的短刀递到三百多名幸存者手中,众人痛哭流涕。在敌人面前剖腹自尽,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英勇就义的光荣和骄傲,但现在,他们只有一种被抛弃的孤独和屈辱感。
东乡气急败坏地叫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,为什么还不动手?难道你们连男人的勇气也被阉掉了吗?”三百多个幸存者终于痛哭着,先后将刀刺入自己小腹,这场面已没有任何庄严与悲壮,只有说不出的凄惨。有几个幸存者对生的留恋,超过了对死的向往,挣扎着扑到东乡面前,连连哭拜道:“首领,我不想死!我还有老婆孩子,让我走吧!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拿起战刀,就让我做个普通农民吧。”
“八嘎!”东乡一声怒骂,武士刀应声出鞘,闪电般一掠而过,跟着又锵然入鞘。那袅袅回响的刀声尚未消散,七八个乞命的手下已经身首异处,缓缓栽倒。东乡不再理会死于自己刀下的同伴,转身眺望大海尽头那看不见的对手,眼里闪烁着炽烈的怒火。明军这一招,比以往任何手段都要阴狠歹毒,他从部下眼中,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。他不禁面对东方嘶声道:“剿倭营!我一定要除掉剿倭营!”
“报!”一个倭寇突然奔来,气喘吁吁地拜倒,“我们抓到了一艘靠近海岛的渔船,船上有两个汉人,说是特意来见首领!”
东乡点点头:“带上来!”两个汉人被几个部下推推搡搡地带了过来,二人头上都蒙有头套,这是为了防止他们知道海岛的位置。这处海岛是东乡经营多年的据点,极为隐秘,不过现在这两人既能找到这里,蒙不蒙面都已无所谓,所以东乡摆了摆手,两个随从立刻摘去了二人的头套。
二人乍见阳光,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。东乡冷冷审视着两人,只见左首那人年近五旬,看打扮像个穷困潦倒的秀才,额上八字眉分两边,眉下三角眼滴溜乱转,唇上两撇鼠须随风颤动,模样有说不出的猥琐;右首那人衣衫褴褛,头上乱发遮面,竟是个乞丐,看他眼缝中透出的冷光,似乎年纪不大。见东乡在打量着自己,那乞丐淡淡一笑,缓缓撩开乱发,就见乱发下的面庞虽然污秽,却十分英俊,甚至有几分儒雅。
东乡一眼就看出,这年轻乞丐不是寻常之辈,便目视他冷冷问:“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?”乞丐淡淡一笑,“只要有心,总能找到。”他的嗓音有些尖锐,听起来令人有些不舒服。
“你为何而来?”东乡又问。他手中有不少汉人线民,虽然他不得不借助这些耳目,但心里对这些出卖同胞的汉奸有种本能的蔑视。不过这乞丐脸上并没有半点巴结和讨好,反而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望着东乡,坦然答道:“我是来救东乡君的性命的。”
“八嘎!”东乡一声怒骂,武士刀倏然停在了这乞丐的脖子上。他受不了对方这种戏谑的眼神,尤其是在刚吃过败仗之后。却见这乞丐在寒光闪闪的武士刀面前,连眼睛都不曾眨一眨,甚至咧嘴笑了起来。
“你笑什么?”东乡厉喝。那乞丐淡淡笑道:“我笑东乡君死到临头,却还对救命恩人这般无礼。”
东乡双眼直欲喷火,怒道:“我为何死到临头?”乞丐笑道:“因为你现在面对的不再是俞重山,而是公子襄。”东乡一怔,神情渐渐冷静下来,以前就有线民告诉过他,有个江湖骗子自称要以一己之力灭掉海盗,以此来骗人钱财。当时他只把它当成个笑话,听过后也就忘了。现在听这乞丐再次提到公子襄,他忍不住问:“公子襄是什么人?”
乞丐眼眸蓦地一寒,缓缓道:“他是一个高明的老千,也是一个可以改变战争局势的天才。这次就是他串同兵部调俞重山离杭,引东乡君上钩。如果东乡君连败在谁手里都不知道,恐怕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东乡立刻就想起了那个将他引入绝地的青衫书生,他不由问:“你知道他?”“太了解了!”乞丐一声叹息,“因为我也曾败在他的手里,只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。”
东乡突然哈哈大笑,收刀道:“你既然是他的手下败将,有什么资格助我?”乞丐对东乡的轻蔑视而不见,依旧从容道:“失败中学到的经验和教训,是用鲜血和生命所换,东乡君在哪里能买到?再说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个更有用的人。”说着他指向身旁那个猥琐的穷秀才,“请容在下向东乡君介绍,这位是魔门七大长老之一的施百川施长老,他给东乡君带来了魔门门主寇焱的亲笔书信。”
穷秀才整整衣衫,面上猥琐之态一扫而空,转眼间就像换了个人。从怀中缓缓掏出书信,他双手捧着递到东乡面前,神态从容镇定、不亢不卑。东乡虽然聚啸海上,却也听说过寇焱大名,连忙接过书信,展信仔细一看,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,最后仰天大笑:“有魔门之助,我凭空多出一大内应,还有何事不成?就算那公子襄是孙武在世、信长重生,我也要将他生擒活捉,以雪今日之恨!”说完他转向那穷秀才,“请施先生回复寇门主,就说我东乡平野郎愿与魔门结盟,共谋大事。”
挥手斥退剑拔弩张的手下,东乡示意二人去房中议事,途中他不住打量着那乞丐,若有所思地问道:“阁下年纪虽轻,却是饱经沧桑、心智过人。若我猜得不错,阁下必非泛泛之辈。不知大名可否见告?”
乞丐微微一叹:“我本想永远隐名埋姓,从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。不过为了表示在下的诚意,对东乡君不敢有任何隐瞒。在下复姓南宫,单名放。”
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行进在茫茫草原之上,车辕上坐着的巴哲一边赶着车,一边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。这次不仅为殿下带回了他最喜爱的妃子,还意外地带回一个未出世的小王子,他也忍不住替殿下感到高兴。
马车中,舒亚男频频回望,只见那座边关小镇越来越远,最后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尽头。与小镇一起消失的还有舒亚男的希望,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追来,看来一切都只有靠自己了。
黄昏时分,马车在一处小树林中停了下来。巴哲一边生起篝火,一边张罗着晚餐。他似乎是个天生的猎狗,片刻工夫就带回了两只野兔和一只小黄羊。马车上有锅瓢碗盏等器皿,倒是个意外之喜。巴哲将野兔在溪水边洗剥干净,扔入锅中一煮,片刻后便香气四溢,令人垂涎欲滴。
少时兔子煮熟,巴哲先盛了一碗兔子肉递给舒亚男。舒亚男接过来后,从袖中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纸包,递给巴哲道:“请帮我煎一副药。”“这是什么?”巴哲疑惑地接过纸包,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,正是舒亚男先前在大夫那里抓的药。却见舒亚男红着脸小声解释道:“这几天我奔波劳碌,腹中有些不适,所以先前趁你去找马车的当儿,我让大夫抓了副安神保胎的药。”
巴哲理解地点点头:“主母这两天确实劳顿,应该多注意身体。小人这就去给你煎药。”说完就去溪边又装了一锅水,然后将草药倒入锅中,第一次学着煎起药来。片刻后药香四溢,他小心舀了一碗,双手捧着端到舒亚男面前。
舒亚男接过药汤,浅浅尝了一口,立刻皱眉道:“这么苦,太难喝了!”“药总是难喝的,请主母见谅。”巴哲忙解释道。舒亚男盯着手中的药汤,皱着鼻子嘀咕道:“也不知那大夫医术如何,万一遇到个庸医开错了药,岂不害了我腹中的孩子?”
巴哲一听忙道:“那这药就别喝了,免得意外。”舒亚男摸摸自己小腹,神情有些为难:“此时我腹中隐隐作痛,万一孩子有意外,殿下得知我有安胎的药不吃,不知会怎样想?我又该如何向他解释?”
“这……”巴哲也为难起来。就听舒亚男遗憾道:“当时真该将那大夫也带着上路,可以让他先为我试药,现在嘛……”说着她沉吟不语,以怪异的目光望着巴哲,看得巴哲心里发毛,忙问:“主母看着小人干什么?”舒亚男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微笑:“不知巴哲勇士对朗多殿下有多忠心?”
巴哲忙道:“殿下是小人的再生父母,小人就算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。”舒亚男感动地点点头,将手中的药汤递到巴哲面前:“那你是否愿意为他的孩子尝一回药呢?”
巴哲吓了一跳,急忙道:“这女人的药,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吃?”“有什么不能尝?”舒亚男嗔道,“安神保胎的药,男人吃了也不会坏肚子。”“不行不行!”巴哲连连摆手,“别的事小人都能答应,这尝药之事,恕小人实难从命!”
舒亚男生气地将药一泼,怒道:“这乡野大夫抓的药,若没有人尝过,我怎么敢随便喝?吃坏了我不要紧,万一伤了孩子,你让我如何向殿下交代?你既然不愿尝,我只好不喝了!”说完别过头去,不再理会巴哲。巴哲知道像殿下那样的王公贵族,喝药前都要由下人尝过,以免有人下毒,所以对舒亚男的举动倒也不觉奇怪。只是这女人家的药,他无论如何是不能喝的。见舒亚男将药泼了,他也就不再相劝。
片刻后,舒亚男就捂着肚子弯下腰去,似在咬牙苦忍。朗多见状忙问:“主母怎么了?”“肚子痛。”舒亚男勉强说了句话,就弯腰倒在地上。朗多手足无措,看看左右俱无人家,不由束手无策。就听舒亚男勉强说道:“巴哲勇士放心,万一孩子没了,殿下若是问起,我不会向殿下透露你不愿为孩子尝药之事。”巴哲愣了半晌,终于一咬牙:“我尝!”
锅里还有小半锅药汤,巴哲满满盛了一碗,毫不犹豫一口而干。然后又舀了一碗,递给舒亚男道:“药我已尝过,请主母快用!”“不成,我得等等,看看你是否有什么不适。”舒亚男挣扎着坐起,紧张地盯着巴哲。巴哲想想也对,便盘膝坐了下来,回味道:“除了很苦,好像没什么不适。”“这么快哪能看出来?”舒亚男盯着巴哲道,“你再等等,若感觉有什么异常,万不可运功排药,不然就看不出效果了。”
巴哲点点头:“主母放心,我不运功抗药。嗯,好像头目有点晕眩,手脚有些发软。”“这就对了!”舒亚男高兴地拍手道,“那大夫告诉过我,这药有安神的功效,吃了就想睡觉,你现在是不是开始有这种感觉了?”
巴哲点头道:“好像是的,这么说来这药没什么问题,主母快吃吧。”
舒亚男笑眯眯地摇摇头:“我现在肚子好像不那么痛了,不用再吃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巴哲说着想站起身来,却感觉天旋地转,手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,人也不由自主摔倒在地,他睁着眼茫然问,“这药性有些过了,是不是剂量太大的缘故?”舒亚男俯身望着他,笑眯眯地说道:“这剂量确实不小,足够放倒二十个人。那小医馆连江湖中常用的蒙汗药都没有,大夫只好用草药现配了一副给我,没想到还这么管用。”说着她拔出了巴哲靴筒中的匕首。
巴哲浑身僵直,口不能言,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着舒亚男。匕首在巴哲的咽喉比划了半晌,舒亚男最终还是下不了手。自从知道有了孩子后,她的心比以前软了很多。想想腹中的孩子,再想想巴哲先前的小心伺候,她终于收起匕首,装出恶狠狠的模样对巴哲道:“别再跟着我了,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!”
说完她割下巴哲的衣袍,剖成一条条羊皮长绳,然后将巴哲捆了个结实,又割下巴哲的靴子,用匕首剁成碎片。没有靴子,要想赤足在草原上长途跋涉,无疑是不可想象之事。做完这一切,她带上巴哲的刀和匕首,解下拉车的健马,然后翻身上马,纵马向东南方疾驰而去……
斩首
阴暗、潮湿、简陋的木屋中,灯光摇曳昏黄,使屋中人的面目看起来有些蒙眬模糊。东乡平野郎将南宫放和魔门长老施百川让入座后,立刻高叫手下设宴。
不一会儿,几个身着和服的倭女陆续送上酒菜,并在席前表演扶桑歌舞助兴。东乡平野郎举杯对施百川道:“在下足迹虽然一向止于沿海,但对贵教和寇门主的大名可是久仰得很。如今能得贵教之助,在下无疑多了无数耳目和内应,实乃天助也!”说完他又转向南宫放,“南宫世家三公子,一向以精明强干、智计过人闻名江湖,且对江浙两省地理民情了如指掌。东乡能得南宫公子出谋划策,犹如贵国洪武皇帝得刘伯温之助,何惧那小小公子襄也?”
“不然!”南宫放眼里闪过一丝既仇恨又钦佩的微光,“公子襄诡计多端,心思慎密,更兼勤学好问,知人善用。无论兵法谋略,还是领兵之道,皆是一学就会,一会就精,实乃千门不世出的绝顶高手。你越是了解他,就越能感觉到他的可怕。”见东乡脸上微微变色,南宫放淡定一笑,“不过幸好他也有弱点,最大的弱点!”
东乡忙问:“什么弱点?”南宫放悠然笑道:“心软!这是千门中人大忌,但他却偏偏克服不了。也唯其如此,他才永远达不到一代千雄的境界。”
东乡勃然怒道:“他阉了我三百多名被俘的手下,还叫心软?”南宫放摇头道:“在公子襄的心目中,阉了俘虏总比直接杀了他们仁慈,再说这一招,也未必是出自他的本意。贵国武士与我国文人对仁慈与残酷的理解,是完全不同的。”
“南宫公子所言不假!”施百川也插话道,“咱们少主与项长老在河南开封,曾被公子襄领兵围困,他却在最后关头放了咱们少主和项长老一马。据咱们后来分析,他是怕强行用武会误伤很多百姓,所以才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,放了少主和项长老。公子襄行事,实不能以我辈心思测度。”东乡见施百川也这么说,不由沉吟道:“那咱们该如何利用他这个弱点?”
南宫放反问道:“就不知东乡君是将复仇放在第一呢?还是将女人和财富放在第一?”“此话怎讲?”东乡沉声问。就见南宫放悠然笑道:“如果东乡君是将女人和财富放在第一位,那就最好忘了与剿倭营和公子襄的仇恨。大明数千里海防线,剿倭营寥寥数千人,再怎么精悍勇猛也是守不过来的。只要你安心避开,公子襄要想抓到你,千难万难。”
东乡拍案怒道:“杭州城外那一战,公子襄不仅杀了我五千多出生入死的兄弟,还阉了我三百多名手下,这简直是对我大和武士前所未有的侮辱!我不报此仇,何以面对死去的兄弟?如今所有在海上漂泊的大和武士,都在看着我东乡平野郎,如果我不能报此大仇,谁还会将我东乡平野郎放在眼里?”南宫放理解地点点头:“要想报仇不难,就不知东乡君舍不舍得下血本?”
东乡眉梢一挑:“什么血本?请公子明言!”南宫放淡淡笑道:“我知道东乡君在海上纵横多年,必积下了一笔财富,并从沿海掳掠了不少女人。相信有不少财富和众多女人,还藏在海上某处经营多年的荒岛上。要想钓到公子襄这条大鱼,东乡君就要舍得拿这些女人和财富做饵。”
东乡疑惑地问:“怎么做?”南宫放嘴角泛起一丝阴笑:“相信东乡君抢去的那些女人,总有些并不甘心跟着你和你的手下,总有人想要逃走。你若不小心让她们逃走一个两个,她们肯定会找剿倭营解救她们的姐妹。以公子襄的为人,必定会立刻发兵远征。剿倭营就算倾巢而出,也不过区区六千人。东乡君目前部众虽然已不足六千,不过凭你在族人中的威望,再召集五六千人应该不成问题。届时你略做抵抗,让剿倭营攻上你苦心经营的温柔乡,面对众多财富和女人,剿倭营必定军纪废弛、将令难行。到那时东乡君再率埋伏在海上的主力全力出击,剿倭营孤军身陷绝地,内无粮草外无援军,公子襄还不束手就擒?”
东乡端着酒杯沉吟良久,迟疑道:“若是俞家军发兵相助,咱们又如何应付?”“东乡君多虑了!”施百川笑道,“大明军制,部队若要远离驻地行动,必经兵部首肯。俞重山若要将部队调离江浙两省,必须先向兵部呈报,就算是八百里加急,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半个月,到那时剿倭营恐怕早已全军覆没。再说魔门会替东乡君监视包括俞家军在内的所有沿海驻军的调动,必要时会让兵部的谕令永远到不了俞重山手中!”
东乡在沿海掳掠多年,对大明军制也是了如指掌。知道大明朝廷为了防止武将擅自用兵,威胁地方和朝廷安危,甚至发生兵变,所以对各地驻军的行动限制十分严格,本省驻军若要出省行动,必须要有兵部的手谕。这也是大明沿海虽屯兵百万,自己依旧能来去自如的原因。大明所有沿海驻军中,只有新组建的剿倭营可以不经兵部自由调动,不受地域统属限制,所以才成为所有海盗的眼中钉。
东乡沉吟良久,终于缓缓点头道:“只要施长老能保证俞家军无法出海支援剿倭营,我东乡手中的财富和女人,以及那小岛算得了什么?如今剿倭营已是我大和武士的公敌,只要公子襄敢率军出海远征,我可以召集一万余人在海岛四周埋伏,将剿倭营和公子襄困死孤岛!”
南宫放拍案而起,欣然道:“东乡君既然有此决心,舍得下这血本,何愁剿倭营不灭、公子襄不死?这次行动,我看可以称为‘斩首’!”
“不错不错!”施百川也举杯而起,“剿倭营是沿海驻军之首,而公子襄又是剿倭营之首,除掉剿倭营和公子襄,就是斩掉整个大明海防的首级,从此大明海防,对东乡君来说犹如虚设。南宫公子这一计,果然堪称是‘斩首行动’!”东乡哈哈大笑,举杯站起身来,昂然点头道:“斩首行动!好!就让咱们为顺利斩掉剿倭营的首级,报我受辱之仇,干杯!”
三人举杯相碰,泛起了会心的微笑。
杭州城受到倭寇骚扰之后,反而更加繁华喧嚣。在人们心目中,有俞家军和剿倭营这两支虎军守护,杭州安如磐石,所以南来北往的商贾,都喜欢将杭州作为自己的落脚之地,这也使得杭州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华热闹。
在繁华喧嚣、人流如织的长街上,明目皓齿、天真烂漫的明珠在前方蹦蹦跳跳地东看看、西瞧瞧,显得十分兴奋,不时回头催促跟在她身后的云襄走快些。难得剿倭营大胜之后受到朝廷通令嘉奖,全营放假三天,她总算说动云襄来陪她逛街,这自然令她十分开心。
“哇!这镯子好漂亮!”明珠在一个地摊前停下来,拿起个玉镯看了又看,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。其实以她的出身,什么镯子没见过,哪看得起这种地摊货?故意装出乡下女人的样子,其实是出于小女孩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。
云襄凑过来看了看,点点头:“是不错,喜欢就买下来吧。”“好啊!”明珠高兴地将镯子戴在腕上,边左瞧右看,边等着云襄付钱,谁知他却背着手走了开去。明珠只得红着脸喊道,“喂!快付钱啊!”
云襄有些诧异地回过头:“你买东西,干吗要我付钱?”
明珠被呛得两眼翻白,气冲冲地摘下镯子还给小贩,撅着嘴就往前走,懒得再理那书呆子。云襄却还傻呵呵地追上来问:“为啥不买了?是不是价钱不合适?”
“是啊!太贵了,我买不起!”明珠头也不回地说道。却听云襄在身后悠然道:“我这里倒是有个不太贵的镯子,就不知你会不会喜欢?”
明珠忍不住回过头,就见云襄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个锦盒,缓缓打开来,盒中却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,虽然算不得稀世珍宝,却也比那地摊货好了不知多少倍。明珠转怒为喜,正待伸手去接,突然看到云襄眼中那种似笑非笑、洞悉天机的眼神,她脸上一红,故作矜持地看看那镯子,不屑地撇嘴道:“色泽不够纯,也不够通透,实在一般得很。”
“不喜欢?”云襄说着收起镯子,“那我拿去退了,好几百两银子呢,我还真有些舍不得送人。”“你敢!”明珠不由分说抢过镯子,仔细戴在腕上,碧绿的镯子戴在纤秀的皓腕上,显得白的更白,绿的更绿。她左看右看,又喜又爱,正待向云襄致谢,突见对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,眼里满是怜爱。明珠脸上一红,扬起小手就给了云襄一拳:“小气鬼!几百两银子都舍不得,难怪我姐姐不要你了。”
话一出口明珠就后悔不迭,她偷眼打量着云襄,只见他的笑容僵在脸上,眼里有种令人心悸的痛楚。明珠想要道歉,张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。二人默然片刻,云襄终于勉强一笑:“是啊!亚男仰慕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,怎会看上我这个只会坑蒙拐骗的穷书生?”
“不是这样的!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!”明珠急得满脸通红,却又不知如何解释,只得道,“不管别人怎么看你,你在明珠心中,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!”
云襄感动地拍拍明珠的手:“快别说了,让人听见了笑话。听说东街今日有集市,去晚了你要的胭脂水粉可就卖完了。”
明珠不好意思地看看左右,才发觉街上行人都在看着自己和云襄。还好人们并不认识云襄,更不知道面前这面目儒雅的布衣书生,就是率领剿倭营大胜倭寇的千门公子襄。
前方一阵锣鼓声响,将人们吸引了过去。明珠小孩心性,自然不会错过这眼前的热闹,拉起云襄的手就挤了过去。就见场中原来是两个卖艺的汉子,一个正当壮年,龙精虎猛;另一个头发虽已花白,看模样已是年近花甲,却依旧威猛如狮。那中年汉子敲了一阵铜锣,将人们都吸引过来后,这才团团抱拳道:“在下师徒二人,家里遭了大难,无奈北上投亲,谁知途经贵地,盘缠用尽,所以只好沿街卖艺,筹借一点盘缠。听说杭州富庶江南,百姓乐善好施,还望诸位父老乡亲施以援手,助咱们师徒二人度过难关。”
众人轰然道:“既是卖艺,就先耍上几套把式,只要耍得好,咱们自然有赏钱。”那汉子似乎并不是专门跑江湖卖艺的角色,手上除了一个铜锣,并无任何跑江湖卖艺常用的道具。在众人的起哄声中,他也不多话,搁下铜锣团团一拜:“在下就先给大家耍一套拳法,大家看得高兴就鼓个掌,随便打赏俩小钱,在下先行谢过。”
说完那汉子就拉开架式,呼呼生风地打起拳来。众人皆是门外汉,看不出这拳法有什么精彩,尽皆索然无味,明珠也满是不屑地对云襄道:“这卖把式的也太不敬业,连头顶开砖、胸口碎大石都不会,实在没什么看头,咱们走吧。”云襄点点头,正待与明珠离开。那汉子见众人要散,不由急道:“大家别走啊,呆会儿我师父还要为大家献上绝活呢!”
“什么绝活?”众人纷纷问。那汉子满脸虔诚地说道:“神鞭绝技。”
众人不屑一顾,纷纷散去,只有实在无聊的寥寥几人勉强留了下来。云襄见他们确实不像卖艺人,定是遇到意外才沦落至此,便掏出几块碎银递给那汉子,笑道:“我看你的拳法就不错,神鞭绝技就不用再看了。”那汉子连忙道谢。云襄将银子塞入他手中,与明珠正待要走,却见那老者大步过来,夺过那汉子手中银子,一把扔回云襄脚边,抬手便给了那汉子一巴掌,骂道:“没出息的东西,咱们是卖艺,不是乞讨!”
明珠见那老者面色颇为不善,竟把碎银子砸到了云襄脚边,不由高声斥道:“喂!咱们好意给你银子,你不要也就是了,为何还扔回来,砸到了我家公子定要你们好看!”
那老者冷笑道:“老夫虽然年迈,手上准头却还有。那几粒碎银离这位公子的贵足还有好几寸,离砸到他还差得远呢!”
云襄见这老者虽然落拓,但神态依旧倨傲,更兼眼神犀利,对信手扔回的银子,落点看得十分的准确,显然不是寻常跑江湖卖艺的千门同道。他连忙拱手道:“先生师徒沿街卖艺,在下依言打赏,不知有哪里得罪,竟惹先生如此不快?”老者冷哼道:“咱们是卖艺不是乞讨,劣徒那点玩意儿,当不起公子的赏银。”
云襄笑道:“在下赏银出手,自然不会再收回。先生若是觉得令高足的拳法值不了在下的赏银,不如露上一手让在下开开眼界。”
老者缓缓点点头,傲然道:“那公子请睁眼看好!”话音刚落,就见他一扬手,空中传来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他的手中已多了根丈余长的细鞭,黑黢黢只有指头粗细,垂在地上蠢蠢欲动,犹如长蛇一般。
明珠见状鼓掌笑道:“原来你是耍鞭的好手,快露一手给咱们瞧瞧啊!”老者一声冷哼:“老夫已经露了一手,你们没看到那是自己眼拙。想老夫这条鞭子,若非沦落江湖,寻常哪里能看到?”说着一抖手,长鞭犹如灵蛇入洞,倏然窜回袖中,片刻间他又恢复了两手空空的模样。
明珠正在奇怪,却见云襄满面惊讶地盯着地上。明珠循着他的目光望去,就见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裂成两段的马蜂。马蜂尤在微微挣扎,尚未死透。明珠正待询问究竟,陡然意识到地上这只裂成两段的马蜂,正是方才在自己头顶盘旋飞舞的那只!
云襄见老者转身要走,忙拱手问道:“先生出鞭如神,堪称在下平生仅见,不知大名可否见告?”老者略一迟疑,沉声道:“老夫风凌云。”
“原来是风老先生!”云襄追上两步,恳声道,“小生云襄,不知可否请老先生喝上一杯?”老者本已转身准备离去,闻言转回头,惊讶地打量着云襄,诧然问道:“云襄?可是率剿倭营大败倭寇的公子襄?”
云襄尚未回答,明珠已故作神秘地小声道:“公子襄就是公子,千万别告诉别人!”老者疑惑地将云襄上下一打量,拱手道:“既然是公子襄相邀,在下敢不从命!”
四人来到路旁一家僻静的酒馆雅厅,云襄将老者让到上座,拱手问道:“我见风老先生容貌峥嵘、气宇轩昂,必非泛泛之辈,何以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境地?”
“咳!别提了!”风凌云一声长叹,眼中隐有泪花闪烁,“老夫祖籍福建台州,少年时得高人传授,练得一手好鞭法,江湖上送了个大号叫‘鞭神’。后来老夫年纪渐长,便退隐江湖回台州渔村隐居,收了个憨厚愚鲁的弟子张宝,平日里钓钓鱼喝喝酒,逗弄一下孙儿孙女,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快活。谁知前日倭寇血洗台州,老夫隐居的小渔村也未能幸免。老夫虽率乡民拼死抵抗,奈何寡不敌众,一家老小及众多村民皆死于倭寇之手。老夫发誓报此大仇,只是个人毕竟势单力薄,听说公子襄率剿倭营在杭州大败倭寇,所以老夫便带弟子来投,谁知剿倭营嫌老夫年迈,拒不收留,老夫一怒之下只好愤然离去。正好盘缠用尽,只好与劣徒在街头学人卖艺求生,却不想与公子巧遇。”
云襄闻言大喜过望,忙道:“剿倭营正需要风老先生和令徒这样的武林高手,能得二位鼎力相助,是云襄之幸,也是沿海百姓之福!请容在下为剿倭营先前的有眼无珠,向二位赔个不是!”说完起身一拜。
风凌云连忙将云襄扶起,执着他的手喟然道:“先前这位姑娘说你就是公子襄,老夫还不怎么相信,现在却完全信了。也只有公子襄这等人物,才有信陵君礼贤下士的胸襟。老夫前来相投,看来是没有找错人。”
二人再次见礼后重新入座,此时掌柜已将酒菜送上,二人便在席间举杯畅饮,共议抵抗倭寇的心得和体会。说到倭寇犯下的劣迹,二人都是满腔愤恨,恨不能立即平患,为百姓赢得一个太平世界。
酒未过三巡,就见长街上一马飞驰而来。马上骑手老远便看到临窗而坐的云襄,立刻在酒店外翻身下马,风一般冲进雅厅,对云襄拜道:“公子!俞将军请你即刻回剿倭营!”
“是不是有敌情?”云襄忙问。传令兵目视一旁的风凌云,欲言又止。云襄见状沉声道,“这里没有外人,你但讲无妨。”
传令兵忙道:“金华知府方才送来了几个女人,她们自称是被东乡平野郎抢去海岛、如今侥幸逃回的渔家民女。”
云襄闻言一惊,立刻长身而起:“快走!我要亲自见见这几个女人!”
剿倭营的中军大帐中,俞重山正焦急地来回踱步,见到云襄进来,他连忙迎上前,匆匆道:“我方才已盘问过那三个逃回来的女人,确实是被东乡平野郎掳掠去的渔家女子。我现在已让大夫为她们疗伤,并派人去她们的家乡查对她们的底细,明早就有消息送回。你有什么看法?”
云襄沉吟道:“我要亲自问问她们,如果她们确实是从东乡平野郎的巢穴逃回,一定能给我们带回一些有用的情报。”
“我这就令人将她们传来!”俞重山说着正要下令,云襄忙道:“还是我过去看望她们吧,她们已经倍受磨难,疗伤要紧。”
随着传令兵来到后营医官的营帐,云襄终于在帐中见到了三名精疲力竭、伤痕累累的渔家少女。三人见兵将们对云襄的态度,便猜到他是军中管事的人,皆翻身跪倒,哽咽道:“公子,快去救救咱们的姐妹吧!”
云襄示意大夫将三人扶上床躺好,才问道:“怎么回事?慢慢说。”
从三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,云襄这才知道,原来她们是同村的渔家女子,后被倭寇掳掠到远离大陆的海岛上,受尽了摧残和折磨。那岛上像她们这样的女子还有上千人,那海岛显然是倭寇一处重要的巢穴,而倭寇的首领正是东乡平野郎。
原来她们同村的几名渔女,在岛上囚禁日久,趁着倭寇看守疏忽的时候,偷偷盗了一艘小船逃离荒岛,却被倭寇的战船追击,小船在海上被倭寇的火炮击沉,除了她们三人侥幸未死,其余几名逃跑的姐妹都已葬身大海。三人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后,才被渔民救起,送到最近的州府,立刻又被地方官送到剿倭营。
最后一名渔女哭拜道:“公子快发兵救救岛上那些姐妹吧,咱们还记得那海岛的位置,愿意为大军做向导!”
云襄点点头,又仔细问了海岛的方位、地形和倭寇的人数,最后道:“你们尽可能详细地画出海岛的地形,我一定会想法救回咱们的姐妹。”
匆匆回到中军帐,云襄立刻对俞重山道:“请将军即刻招回剿倭营将士,咱们要尽快发兵出海。”
俞重山捋须沉吟道:“剿倭营只有六千人,抛弃擅长的马战劳师远征孤岛,一下子放弃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是不是太冒险了?我已派八百里加急快报向兵部请示,让俞家军与剿倭营一起远征。兵部的回复很快就能送到,再等等吧。”“来不及了!”云襄叹道,“兵部令谕送到,最快也得半个月以后。半个月足够东乡平野郎将所有女人和财宝,全部转移到他处,届时要想在茫茫大海上再找到他的巢穴,可就千难万难了。”
俞重山沉吟良久,还是连连摇头:“就剿倭营六千将士出海远征,太冒险了。虽然东乡手下目前仅剩下五千余人,但剿倭营是以海攻陆,既不熟悉地形又无援军之助,万一东乡再纠集另外几股倭寇在海上埋伏,剿倭营要吃大亏!”
云襄面色凝重地对俞重山拱手道:“将军是否对云襄没有信心?”
俞重山见云襄说得慎重,忙摆手道:“公子虽然不是军旅出身,但自从领兵以来,即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和韬略,堪称武侯再世。不过这次远征关系到剿倭营六千将士的性命,本将军不得不慎重再慎重。”
云襄直视着俞重山的眼眸,从容道:“俞将军的顾虑我已有所考虑,如果将军对我还有信心,请即刻招回剿倭营将士,做好三天内出海远征的准备。”云襄的从容镇定给了俞重山无穷信心,他终于呵呵一笑,“好!本将军就再信你一次,不过这次远征,我要亲自领兵。”
“不可!”云襄忙道,“这次远征我虽有安排,但依旧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。我与东乡平野郎是在做孤注一掷的豪赌,将军关系到江浙两省的安危,实在不该冒此凶险。将军若对我有信心,请赐我佩刀和令箭,让我号令全军。我若不幸输了,有将军镇守杭州,倭寇依旧不敢猖獗!”
俞重山仔细审视着云襄的眼眸,沉声问:“你有信心独率剿倭营面对东乡平野郎?”云襄点点头:“我有信心,虽不敢说十足把握,但对这一仗,我有九成的胜算。可以一博!”
俞重山沉吟良久,喟然叹道:“我虽对你有十分的信任,但这一战在我看来,实在胜算不大。我想跟你在海图上做战术推演,我来扮演东乡,你率军来攻我。如果纸上谈兵你都不能将我说服,我不敢将整个剿倭营的命运交到你手中。”云襄理解地点点头:“如果我不能令将军折服,也不敢拿剿倭营六千将士的性命去冒险。”
“请!”俞重山连忙将云襄让进中军大帐后方的小帐。那里有沙盘和海图,可以在其上做战术推演,以测度胜算和各种意外情况。几个剿倭营千户焦急地等在外面,等待着俞将军与公子襄最后的推演结果。这一推演足足持续了大半天,黄昏时分二人才从帐中出来。俞重山一扫先前的怀疑和犹豫,高声对副将张宇然吩咐:“速速招回剿倭营兵将,做好三天后出海远征的准备。”
张宇然连忙答应退下,云襄也拱手道:“这里的一切就拜托将军了,云襄暂且告退,三天后再率军远征。”
江南在望,舒亚男心情越发忐忑不安,她不知道自己突然出现在云襄面前,会是怎样一个情形,又会给明珠造成怎样的伤害。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,就是要为腹中的孩子,找到他的父亲,他不能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!
她知道那个像狼一样的家伙还在身后紧追不舍,虽然这一路上她想尽了一切办法,却都未能甩掉他的追踪,现在,在即将见到云襄之前,她必须尽快处理掉这个讨厌的尾巴。
无奈之下她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个标志,那个火焰与骷髅的标志。她知道魔门眼线无处不在,她希望这标志能为自己挡住巴哲的追踪。所以三天前她就在沿途留下了火焰骷髅图案,她相信这些图案,总有一个会被魔门眼线发现。
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,终于看到了那个白衣飘飘、丰神俊秀的年轻人。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,眼中却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定和从容,当时他正在街边的酒肆中慢条斯理地吃着馒头,那白皙如玉的手指小心撕下馒头,缓缓送入唇红齿白的口中,动作有说不出的优雅,舒亚男还是第一次见到,有人吃馒头也能吃得这般好看。
“这位姑娘一路风尘,何不下马歇息片刻?”就在舒亚男犹豫着是否在此打尖休息时,那年轻人突然冲她微微一笑,神情就像看到老朋友一般的自然。舒亚男立刻翻身下马,对迎上来的小二吩咐:“一斤牛肉,十个馒头,要快!”她已经看到了对方衣襟内绣着的火焰图案,那是他故意露出来的。
年轻人整整衣衫,将绣着的图案重新隐回衣襟,然后盯着舒亚男淡淡问:“你是哪位长老门下?遇到什么紧急之事,要暴露自己的行踪?”
舒亚男坦然迎上他的目光,反问道:“你又是谁?”年轻人淡淡一笑,轻轻吐出两个字:“明月。”似乎这两个字,足以说明一切。
听名字好像是明珠的哥哥,舒亚男暗自好笑,脸上却不动声色,匆匆道:“有个瓦剌人在追杀我!因为怕我泄漏了他杀害寇门主信使的秘密。”明月眉头微皱:“怎么回事?什么信使?”
舒亚男匆匆道:“寇门主向瓦剌派出信使,欲与瓦剌结盟,谁知瓦剌内部意见有分歧,有人便派人杀了寇门主信使,以绝结盟之念。这事正好被我撞见,有人便要杀我灭口,所以我只有一路东逃,谁知杀手一直穷追不舍,我逃到这里也没能摆脱他的追踪。”
舒亚男这话半真半假,令对方不辨真伪。明月正待细问,舒亚男已惊慌地道:“这里就你一个人吗?快多叫些人手帮忙,那家伙凶得很!”
明月哑然失笑:“有我一人就足够了,你大可不必担心。”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那个蹑手蹑脚走来的异族男子,眼里闪烁着狼一样的凶光。
“是你杀了咱们魔门信使?”明月将舒亚男挡住身后,淡然问。巴哲一愣,瞠目道:“不错!那又怎样?”
“那你就死定了!”明月说着起身向他走去,步伐虽缓,但身形极快,转眼便来到巴哲面前,探手就抓向巴哲衣襟。其身形之飘忽、出手之迅捷,完全出乎巴哲预料,他一声轻喝,弯刀怒挥而出,不顾袭向自己的手掌,挥刀便斩向对方颈项。他要以两败俱伤之法,求得主动。
巴哲的悍勇似乎出乎明月的预料,他身形一晃轻盈飘开,跟着又从一侧逼近巴哲,他的身形因速度太快,成了一道虚实莫辨的白影。
巴哲发出狼嗥一般的怒吼,刀光如电闪雷鸣,神情如恶狼咆哮,却偏偏连明月的衣角也碰不到。只见明月的身影蒙蒙眬眬,在闪烁不定的刀光中自由来去,轻盈飘忽宛若蝶舞仙飞,令人目醉神迷。
舒亚男在二人动手之时,便准备悄然远逃,谁知却被明月的身手吸引,她行走江湖多年,见过各种各样的武功,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好看的武功,但见明月虚虚幻幻的身影,没有半点魔门中人的邪恶,只有仙家弟子的飘逸出尘。
见巴哲刀光凛冽,寒意刺得人浑身发冷,令舒亚男也不禁为明月有些担忧起来,不知是因为他的名字,还是因为他的风度,舒亚男心中对他已有几分好感,不希望他成为巴哲刀下的冤魂。不过看得片刻,就见巴哲刀光虽烈,却连明月的衣角都碰不到,舒亚男这才放下心来。眼看明月隐占上风,她不再停留,带上馒头牛肉,翻身上马,继续向东疾驰。
两个缠斗在一起的人影终于分开,就见明月依旧从容负手,面带微笑。巴哲惊疑地打量着对方,沉声问:“你这身手,在中原必定不是泛泛之辈,请留下姓名!”明月浅浅一笑:“末学后进,不敢言名。倒是阁下这凶悍的刀法,让我想起了瓦剌传说中的一个凶人。”
巴哲心知凭武功胜不了对方,而对方要杀自己也不容易,就不知他是否还有同伙。想到这他恨恨地盯了对方一眼,立刻悄然后退。他就像狼一样,一旦发觉对手太强,便会毫不犹豫地撤离战场。
明月目送着巴哲的身影消失在路旁密林后,这才转望舒亚男离去的方向,他那超然脱俗的眼眸中,隐约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。
三天之后,剿倭营所有的战船,趁着夜色悄然离港出发,驶向那茫茫不知深远的大海。在战船驶离海港不久,一只信鸽从海边一个密切监视着港口动静的黑衣人手中飞起,抢在剿倭营战船前头,飞向那座孤悬海外的无名荒岛。
朝阳渐渐从海平面上升起,将大海染成一片血红,为天地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气。云襄负手傲立船头,回首极目眺望,只见杭州湾早已不见了踪影,而前方海天相接处,一轮巨大的红日正从海上冉冉升起。
云襄身旁除了筱伯,还多了一个威猛如狮的白发老者——“鞭神”风凌云。自杭州街头邂逅云襄后,他已为云襄的风采折服,甘愿追随云襄左右,为报毁家灭村之仇,向倭寇讨回血债。三个渔家少女也被云襄请到了船头,她们凭着记忆为战船指明方向。三名少女从小就在海上漂泊,对常人来说茫茫无边的大海,在她们眼里却有着指引方向的路标。在她们的指点下,船队向着预定的目标前进。
七天之后,一个隐隐约约的海岛出现在地平线尽头。三个渔家少女兴奋地指向海岛方向高叫:“那里!就是那里!那就是倭寇的巢穴!”
云襄登上战船最高的甲板,俯瞰下方跃跃欲试的众将道:“倭寇的巢穴就在前方,我再最后一次重申军纪:不得妄取岛上一钱一物,不得侵犯岛上任何一个女人,违令者斩!”见众将轰然应诺,他挥手向前一指,“战船分成左右两队,从两侧迂回包抄海岛,务必不让倭寇一人一船逃脱!”旗兵立刻将云襄的命令传达到所有战船,在令旗的指挥下,数十艘战船分成左右两队,乘风破浪,向海上怪兽般的无名荒岛挺进。
两个时辰之后,所有战船皆抵达了预定地点,将海岛团团包围。只见海湾中除了零星的小船,并没有见到倭寇的大批船队。众将虽然有些奇怪,但此时剿倭营已是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只听云襄一声令下,数十艘战船立刻向岛上开炮,只见岛上倭寇构建的简陋工事,很快就在炮火中灰飞烟灭。看看倭寇的抵抗并不强烈,云襄立刻下了登陆的命令。
“牛彪率一营率先登陆,并向岛屿中央挺进!七营正紧随其后!”副将在桅杆上了望战局,并不断将战场情况向云襄及时汇报。只听他语音中透出的兴奋和喜悦,便知战局进展得比预计中顺利。“一营占领了岛上的最高点,正向咱们发回信号。—切顺利,中军可以登陆。”
牛彪的一营和张文虎的七营,当初是俞家军精锐,俞重山奉令组建剿倭营时,特意将这两个精锐营划了过来。剿倭营对东乡平野郎的大战,一营和七营都立下了赫赫战功,果然没有辜负俞重山的厚望。见牛彪的一营率先占领了海岛制高点,云襄也十分欣慰,立刻下令:“中军登陆,对全岛进行彻底搜查,决不漏掉一个倭寇。水军将战船驶入海湾,原地待命。”
战船缓缓靠岸,云襄在中军护卫下登上了倭寇盘踞的这座无名海岛。负责指挥攻打海岛的剿倭营千户孟长远匆匆过来禀报:“云公子,咱们已经占领全岛,没有遇到倭寇多大的抵抗。似乎倭寇都已出海,岛上只有两三百老弱病残者守卫,已被咱们尽数歼灭。”
空岛!众将脸上都十分惊讶,心中隐隐有些不安。云襄面色也有些凝重,缓缓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中军立刻封存岛上所有财物,并将女人集中到安全地带看管,其余各营立刻伐木造寨,在水源充足的高地和险要处构筑防御营寨,务必在日落之前筑成最坚固的营寨!”众将脸上都有些疑惑,孟长远忙问:“咱们还要在这岛上呆多久?为啥要在这荒岛上安营扎寨?将士们方经大战,是不是先休整一日再干?”
云襄不满地瞪着孟长远,沉声道:“我是说立刻!日落之前筑不好营寨,你提头来见!”
孟长远一怔,不敢再问,立刻拱手告退,赶紧去指挥兵卒伐木筑寨。云襄顺着岛上的小路缓缓行来,就见那些简陋的土木建筑已大半被毁,不时能听到女人隐隐约约的惊叫哭号。正行间,突听一间木屋中传来女人的惊叫哭骂,云襄忙示意中军千户李光寒过去看看。
李光寒立刻带了两个兵勇踢门而入,片刻后便将一个半身赤裸的将领带了出来。只见那将领满面虬髯,浑身肌肉如牛牯一般健硕,见到云襄讪讪一笑,躬身拜道:“末将见过公子。”
云襄往屋里一瞧,就见一个女人正缩在被子中小声哭泣,他顿时气得满脸通红,猛然一声高喝:“来人!将牛彪拿下!”
牛彪从未见过云襄如此暴怒,吓了一大跳,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道:“公子,你、你误会了。我牛彪再胡闹,也还不敢伤害咱们同胞姐妹。那是一个倭女,公子不必大惊小怪。”
一个兵卒将那女人拎了出来,果然是个和服半解的倭女。众将松了口气,纷纷对牛彪斥骂道:“真是不懂事的家伙,现在是什么时候?还有心思与倭女作战。还不快向云公子道个歉,穿好衣服滚蛋!”
牛彪悻悻地冲云襄拱拱手,正要转身离去,却见云襄冲中军千户李寒光一声大吼:“李千户!还不将牛彪拿下,莫非你要抗命?”
李寒光见云襄双眼圆瞪,直欲杀人,只得挥手令兵卒将牛彪拿下。牛彪不满地对云襄吼道:“云公子,我老牛一向敬重你,将你视同俞将军一般,可今天这事你实在有些小题大做。想倭寇奸淫掳掠了咱们多少姐妹,我老牛搞个倭女算多大个事?就算俞将军在这里,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用得着你大惊小怪吗?”
云襄望着牛彪突然垂下泪来,痛心疾首地叹道:“牛彪啊牛彪!登陆前我一再重申军纪:不得妄取岛上一钱一物,不得侵犯岛上任何一个女人,违令者斩!你为啥偏偏就不放在心上呢?”云襄说着抬手往四下一指,“这岛上遍地是金银财宝,到处是醇酒女人,一旦有人违纪不究,剿倭营立成一盘散沙。如今剿倭营孤军身悬海外,军纪就是生命,我若不杀你,就是害了全营六千名将士。”说到这他一声高喝,“来人!将牛彪推出斩首示众!”
众将面面相觑,中军千户李寒光忙小声道:“公子,牛彪是俞将军爱将,是不是……”
话音未落,就听场中响起一声剑吟,有人已拔剑从牛彪身后刺入了他的心窝。众人定睛望去,却是七营点检赵文虎,只见他若无其事地还剑入鞘,对众将拜道:“云公子说得不错,如今军纪就是剿倭营的生命,若杀一个牛彪能严明军纪,末将愿做这恶人!”
“杀得好!杀得好!”云襄泪流满面,回身取过筱伯手中的缅刀,将俞重山的佩刀扔给赵文虎,“立刻将牛彪首级示众,并替我巡视全军,任何人违反军纪,杀无赦!”
情殇
牛彪的首级被高高挂在中军大帐外,这对剿倭营将士是一个不小的冲击。牛彪是俞重山的爱将,又是剿倭营一员战功赫赫的虎将,就因奸淫倭女被公子襄所杀,众兵将在不满、愤恨之余,举止开始有所收敛,本已废弛的军纪,终于重新树立起了它的威信。
赵文虎奉令巡视全军,又杀了两名私分财物的兵卒,终于止住了剿倭营混乱的势头,使之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。黄昏时分,中军已将岛上财物封存,岛上一千多名女子也被集中到安全处看押,与此同时,两座新筑的营寨也渐渐完工,巍然耸立在小岛的最高处。
三天后,无数悬挂着骷髅标志的海船出现在海上,将小岛团团包围。东乡平野郎傲立在最前方的战船上,举目向岛上眺望。他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,只见岛上并没有出现预计中的混乱和破败,反而在险要处凭空出现了几座坚不可摧的营寨,营寨外鹿角、壕沟、栅栏等工事犬牙交错,剿倭营竟在短短三天内,做好了应付恶战的准备。
“咱们还是小看了公子襄!”东乡左首的南宫放仰天叹息,“剿倭营竟然没有被金银财宝、醇酒女人打垮,反而在短短三天内就筑下了严密的防御阵地,公子襄真乃统兵天才也!”
东乡右首的施百川不以为然地捋须笑道:“看剿倭营这架势,公子襄是在等俞家军支援,欲与俞家军联手,与咱们决一死战。可惜他千算万算,也算不到咱们魔门高手早已埋伏在往来京杭的路上,兵部所有令谕都别想送到杭州。剿倭营孤军身陷荒岛,内无粮草外无援军,我看他能坚守到什么时候!”
南宫放微微笑道:“待俞重山苦等兵部令谕不得,再派人上京请令,最快也得一个月以后。这一个月内,足够咱们将剿倭营收拾得干净。”
“如果俞重山不等兵部谕令,擅自领兵出海,又会如何?”东乡沉声问。施百川见东乡平野郎眼中还有些狐疑和担忧,笑道:“就算俞重山不顾朝廷禁令贸然出海,他水军一动,我魔门耳目立刻就会飞鸽传书,让咱们早做防备,东乡君无须担心。”
东乡微微颔首,他虽然惊诧于剿倭营的军纪,但环顾海上,只见风帆如林,战船如过江之鲫。这里不仅有他的五千多手下,还有另外几支前来支援的同伴,人数加起来足有一万五千余人。剿倭营是所有海盗的公敌,听说东乡将剿倭营引到了自己老巢,各路倭寇纷纷赶来支援,数百艘战船在海上铺洒开来,浩浩荡荡显得十分壮观。
看到己方占有绝对优势,东乡终于放下心来,抬手向岛上一指,高声下令:“包围海岛,派人给公子襄送信,让他立刻率军投降,不然战火一起,剿倭营将被斩尽杀绝!”众倭寇轰然应诺,正待派人上岛,突听南宫放道:“东乡君,这封劝降书,就由在下替你给公子襄送去吧。”
东乡有些意外,忙劝道:“公子乃我智囊,不可轻蹈险地。”“无妨!”南宫放淡淡笑道,“凭我对公子襄的了解,他不会妄杀信使。”
东乡沉吟片刻,伸手从身旁一个倭寇腰间拔下短剑,将剑一折两段,然后交给南宫放道:“剿倭营兵将大多是我的老对手,知道我这是什么意思。”南宫放接过断剑,遥望海岛坦然道:“立刻送我上岛!”
突然出现的倭寇战船,令剿倭营将士暗自心惊。看战船的数目,远远超过了东乡部,几支在海上聚啸多年的倭寇,竟然联起手来,将剿倭营团团包围。直到这时众兵将才明白云襄杀人立威、整肃军纪的苦心。若非剿倭营以严明的军纪和超人的努力,在短短三天内筑下了固若金汤的营寨,在数倍于己的倭寇面前,只怕连一天都守不住。
不过就算是这样,众将心中依旧没底。剿倭营现在最匮乏的是粮食,没有粮食,铁打的汉子也坚持不了几天。云襄矗立在小岛最高处,眺望着海上的倭寇战船,对几名将领的质疑置若罔闻。这时中军千户李寒光突然指向海上:“看!有小船打着白旗划过来了,想必是来劝降。”
“他娘的!老子让人将它打回去!”另一个千户孟长远一声怒骂,正待令人去将小船击沉,云襄已抬手阻拦道:“不忙,让他上来。带他到中军大寨见我。”说完他又叫过中军千户李寒光,仔细耳语片刻,李寒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,立刻飞身而去。
南宫放自登上海岛那一刻起,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。他冒险前来劝降,除了是想看看宿敌见到自己时那意外和吃惊的嘴脸,更是想亲眼看看剿倭营内部的情况。剿倭营的表现实在太反常了,令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,他生怕自己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,又让公子襄侥幸反败为胜。他只有亲自来看看现在的公子襄和剿倭营,才能彻底安心。
他安然让剿倭营兵卒将自己蒙上双眼,推推搡搡地带到中军大寨。当眼上的黑布去掉后,他立刻就看到了端坐在中军大寨中的宿敌。看到云襄眼中的惊诧和意外,他缓缓撩开鬓发,得意地笑道:“没料到吧?我南宫放不仅没死,还活得很顽强。”云襄脸上惊诧一闪而没,望着南宫放若无其事地问道:“你来做甚?”
他在故作镇定!南宫放立刻感觉到对方的心虚。他将断剑扔到云襄面前:“这是东乡平野郎托我送给你的东西,你或许不知道它的含义,不过你帐下的兵将可都心知肚明。”
帐前诸将果然悚然动容,这是东乡平野郎即将斩尽杀绝的劝降剑,作为东乡的老对手,众将完全清楚它的含义。南宫放见众将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,但眼中的凝重和畏惧却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。就在这时,只见一个千户打扮的将领突然闯了进来,匆匆对云襄道:“公子,一营点检牛彪被斩后,一营将士群情激愤,差点兵变,现在已被我控制起来。还有不少兵将想要乘船突围,请公子快拿主意!”
“闭嘴!没见我这里有客人吗?”云襄一声厉喝,打断了来人的禀报,转向南宫放淡淡道,“请你回复东乡,就说剿倭营上下,将战至最后一人。”南宫放不再多劝,他已看到了想看的一切。对云襄匆匆一拱手,他得意地笑道:“公子襄果非常人,有整个剿倭营为你陪葬,你可以死而瞑目了。”说完转身出门,不再停步。
回到东乡的战船,南宫放立刻对东乡道:“公子襄已经穷途末路,剿倭营军心不稳,东乡君可以下令进攻了。”
东乡眼中闪出狼一般的嗜血寒光,虽然围困可以将粮草匮乏的剿倭营拖垮,但粮草对众多倭寇来说也是一个问题,听南宫放如此回报,他立刻向桅杆上的旗兵高喝:“进攻!天黑前拿下全岛!”
隆隆的火炮声惊天动地,在海岛上零星炸开,众倭寇开始向海岛发起了最后的进攻。无数战船驶入海湾,将剿倭营的船只尽数烧毁、击沉。船上的水军早已撤到岛上,所以东乡的战船没有遇到任何还击。
在东乡的指挥下,倭寇顺利登上海岛,向岛上几座营寨发起了猛烈的进攻。可惜那几座营寨建造得十分巧妙,互为犄角和支援,又矗立在火炮难以企及的地势险要处,万余名倭寇,空有一身好武艺,却被营寨中射出的箭雨和鸟铳压制得抬不起头来,根本近不了身。
“八嘎!”东乡气得哇哇大叫,早知剿倭营在醇酒女人、金银财宝面前不动心,他真不该等上三天再进攻。这三天时间剿倭营军纪不仅没有涣散,反而在岛上筑下了坚固的防御营寨,这实在出乎东乡的预料。
第一天的激战倭寇伤亡惨重,剿倭营倚仗坚固的营寨和防御工事,几乎没有任何伤亡。当夜幕降临时,东乡遥望着矗立在制高点的营寨,只感到一筹莫展。
南宫放对剿倭营的战斗力也有些意外,这完全不像是一支军心不稳、意图突围而逃的部队。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,但算来算去,他始终猜不透公子襄在此坚守有何意义。面对东乡的质询,他冷笑道:“强攻不行,咱们可以全力围困。岛上没有一粒粮食,而剿倭营携带的粮食有限,如今又多了一千多个女人要吃饭,他们坚持不了几天。”
倭寇没有攻城器具,又不善强攻。东乡权衡半晌,只得恨恨地对高高矗立的营寨啐了一口,无奈骂道:“妈的!我若攻破营寨,必定将公子襄剥皮抽筋!”
众倭寇在山下立下营帐,将剿倭营的营寨团团围困。看他们的模样,是在做长期围困的打算。小岛高处,几名剿倭营将领在查看了倭寇布阵形势后,皆忧心忡忡地来见云襄,齐声问:“公子,咱们还要在这里坚守多久?”云襄此时正在中军寨中泼墨作画,面对众将的质询,他头也不抬地淡淡道:“不知道。”
众将越发担忧,中军千户李寒光急道:“咱们的粮食本来只够十日之需,如今再加上一千多个女人,恐怕只够坚持七八天时间,七八天后粮食告罄,公子做何打算?”
在众将焦虑的目光中,云襄从容不迫地将一幅水墨山水图画完,这才笑问众将:“你们来看本公子这幅画,意境如何?”
几个将领正为剿倭营的前途担忧,哪有心思理会云襄笔下的意境?只有负责监察全营军纪的七营点检赵文虎,仔细端详着墨迹未干的画,微微颔首道:“公子落笔从容,笔意不急不缓,显然胸中早有成竹,所以这幅画意境深远,莫测高深。”云襄目视赵文虎,嘴角泛起会心的微笑:“赵将军既然喜欢,这幅画就送给你吧。”
赵文虎连忙拜倒在地,拱手道:“多谢公子墨宝!”说完也不客气,上前接过画,立刻令随从装裱起来,悬于自己帐中。
云襄见众将依旧在焦急地望着自己,不由淡淡笑道:“古人云: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。七八天时间,足够让倭寇士气由衰而竭,到那时在下自有破敌妙计,诸位将军不必多虑。诸位只要守住这七八天时间,就是大功一件!”
众将见云襄说得轻描淡写,皆有些将信将疑,不过众将早已为云襄的领兵之能折服,心中虽有疑惑,却还是安心去布置防御和守卫。
时间一天天过去,倭寇一万多人聚集小岛,却不得寸进。这期间东乡虽然也率人强攻过几次,但剿倭营据险扼守,居高临下。东乡付出上千人的代价,依旧没占到任何便宜。他后来又派出忍术高手,趁夜潜入剿倭营中军大寨,欲刺杀公子襄。但几名忍者的尸体第二天被扔了出来,几个人颈项上都有细细的红痕,显然是被一种细细的鞭子绞杀。
七八天时间很快过去,眼看粮食即将告罄,云襄登上小岛最高处,遥见山下倭寇的营帐已是一片狼藉,再没有先前那恶焰汹汹的气势,他终于对等待已久的随从下令:“点狼烟!”
狼烟滚滚,直冲天际,在辽阔的大海上传出很远。随着狼烟的燃起,林立的风帆渐渐从海平面下缓缓升起,从四面八方向海岛逼近。剿倭营营寨在小岛高处,剿倭营将士最先看到那些突然出现的风帆,人人奔走相告:“援军!援军来了!”
风帆渐渐靠近,已能隐约看到风帆上的标志。众兵将渐渐开始失望,风帆上并不是熟悉的俞家军水军标志,这并不是他们期待的明军水师。不过很快他们就看清了风帆上的标志:有旋风,有背插双翅的猛虎,还有剑与盾,也有凶恶的鲨鱼……有人很快就认出,旋风是金陵苏家的族徽;剑与盾是南宫世家的标志;背插双翅的猛虎是漕帮的船旗;鲨鱼是海鲨帮的帮徽……庞大的船队几乎囊括了江南沿海所有帮会和地方势力的人马,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,向狼烟燃起的地方围逼过来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东乡也看到从海平线下渐渐升起的风帆,并认出了前方南宫世家的船队,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抓过南宫放,指着海上的船队厉声喝问,“这些船是哪里来的?为什么还有你南宫世家的人马?”
南宫放脸色煞白,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海上,神情若痴。他千算万算,也没算到公子襄竟能调动几乎整个江南沿海的江湖势力,甚至连南宫世家也卷入其中。公子襄究竟有怎样的威望和魔力?
大寨中,云襄登上点将台,俯瞰着台下数千名群情激昂的将士,突然放声喝问:“勇士安在?”“我在!”众将士齐声答应,气势如虹。
“勇士安在?”云襄再问。“我在!”众人齐声怒吼,声震大海。
云襄锵然拔出长剑,遥指山下:“倭寇就在眼前,可有勇士与我斩之?”众将士纷纷拔出兵刃,数千柄寒光闪闪的锋刃直刺天宇,数千名男儿举兵齐呼:“我在!我在!我在!”
云襄环视全场,愤然举剑高呼:“全歼倭寇,在此一役!出发!”
隆隆的鼓声在中军大寨响起,如春雷在天边回荡。剿倭营六千将士倾巢而出,向意图逃逸的一万多名倭寇发起了猛烈的反攻。
倭寇的营帐只为进攻所设,几无防御措施。剿倭营数千将士如狼似虎,轻易便突破倭寇防线,直插其后方停船的海湾。那里有数千倭寇正拼命争抢登船,意图乘船突围。在四周即将靠岸的战船威逼下,倭寇完全无心恋战,被剿倭营四下追杀,几无还击之力。
倭寇人数虽众,但却各有统属,并非全归东乡指挥,危急之下或争先恐后地逃逸,或各自为战,战斗力大不如前。此时各派江湖好汉的船队先后靠岸,众人纷纷加入到追杀倭寇的战斗中。这些汉子战斗力虽不能与剿倭营相比,但人数众多,对倭寇的打击堪称致命。尤其是苏鸣玉、南宫珏和丛飞虎所率的数十名好手,武功远在寻常倭寇之上,在人群中纵横冲杀,所向披靡。战斗渐渐成为一边倒的屠杀,东乡见大势已去,只得率几名心腹杀出一条血路,抢了一条小船向海上逃逸。
云襄静立高处俯瞰整个战场,神情淡定,青衫飘飘,几欲出尘。见战局已定,他对传令兵淡然吩咐:“传我号令,缴械不杀!”
“缴械不杀”的呐喊四处响起。众倭寇在逃跑无路、抵抗无效的情况下,纷纷举刀投降。战事在血与火、智与勇的较量中渐渐平静下来。
云襄身后的筱伯钦佩地赞道:“没想到公子竟能调集整个江南武林共伐倭寇,真不知公子是如何做到这点的?”
云襄淡笑道:“很简单,对苏鸣玉这等重情重义的人,我动之以情;对南宫珏这等理智精明的人,我晓之以理;对漕帮丛飞虎等黑道枭雄,我诱之以利。”
筱伯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道:“公子高明!只要对苏鸣玉直说,有一千多名被倭寇掳掠的女子需要解救,苏公子定不会推辞;对南宫钰就说这是重振南宫世家威望的大好机会,他也一定不会错过;可是对丛飞虎这些黑道枭雄,公子以何利诱之?”
云襄指指中军大寨,悠然道:“你忘了倭寇留下的那些金银财宝?”
筱伯闻言面色微变:“这些财物理应上缴国库,公子若是私相授受,恐怕朝廷追查下来,会有莫大麻烦。”
“是啊!所以这事我还得使点手段。”云襄无奈叹道,“这些财物原是倭寇取之于民,我用它买通江南黑道助我消灭倭寇,也算是还之于民。若是都上缴国库,只是便宜了皇帝老儿,于百姓何益?”
筱伯若有所悟地点头道:“公子替天行道,老朽无话可说,就怕旁人不知公子用心,会以小人之心度公子之腹。”
云襄微微一笑:“只要问心无愧,何惧旁人闲话?”
山下战事已近尾声,就见苏鸣玉、南宫珏、丛飞虎等人联袂而来,南宫珏老远就在高叫:“云公子,以前你以六脉神剑胜我,我还只是觉得你是个趣人。没想到你竟能统领剿倭营铲除为患多年的倭寇,让我南宫珏佩服得五体投地!”
说话间三人已来到近前,苏鸣玉对云襄颔首笑道:“以前我便知你是非常人物,却也没想到你有如此之能,竟能毕其功于一役。今日我定要好好敬你几杯,咱们不醉不归!”
“一定一定!”云襄连忙与三人见礼。只见丛飞虎嘿嘿笑道:“我老丛是个粗人,也不懂什么客套。我手下这些刀口上讨生活的汉子,皆是相信公子襄的口碑,冲着你的许诺而来的,想必公子不会让老丛没法向手下人交代吧?”云襄正色道:“丛帮主放心,我不会让你为难。”
丛飞虎呵呵一笑:“有公子襄这句话,我老丛才能放心喝酒。”
“请几位先到中军大寨稍坐,待我处理完杂事,再摆酒向诸位致谢。”云襄说完令随从将苏鸣玉等人让进了中军大寨。此时就见千户孟长远匆匆过来,躬身道:“禀公子,倭寇一万五千余人除少数逃脱外,尽皆被歼被俘。如今战事已定,各营正在救助受伤的同伴,搜捕残寇。如何处置俘虏,还请公子示下。”
云襄忙问:“有没有找到东乡平野郎和南宫放?”见孟长远摇头,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色,沉吟道,“将俘虏和获救的女人全部带回杭州,交由俞将军处理。”
孟长远领令而去后,云襄招手叫过中军千户李寒光,对他悄声道:“将缴获的财物分成三份,一份留给丛飞虎他们;一份让弟兄们分了,受伤和阵亡的兄弟多分一些;剩下一份给俞将军带回去,交给他去处理。还有,最后把所有藏宝之处都烧毁,不要留下任何痕迹!”
李寒光心领神会地点头笑道:“公子请放心,这事属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。”说完正待要走,却又被云襄叫住,只见云襄神情怔忡地黯然道:“记得将牛彪的遗体带回去,对他的家人就说是战死疆场,给他家人多分一份抚恤银两。”
“属下记下了!”李寒光说完拱手告退。云襄安排完一切,这才放心地回到中军大寨,只见寨中已排下庆功酒宴,众人皆等着自己入席。他也不推辞,径直来到席前,端起酒杯肃然道:“这第一杯酒,请先敬阵亡将士,愿他们在天英灵早日安息!”说着将酒缓缓洒向大地。
众人纷纷举杯而起,洒酒祭奠阵亡的英灵……
三天后,剿倭营随各路人马班师回营,驶向杭州湾。虽然这一战剿倭营战船尽毁,不过与击毙的倭寇和击毁的敌船比起来,这点损失就不算什么了。
眉淡扫、腮红匀,唇上朱红艳若牡丹。舒亚男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又看,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描眉点唇,对自己的容貌从未有过地在意。见胭脂水粉终于掩去了这一个多月来的疲惫和风尘,她终于停下手来,抚着小腹在心中暗问:小云襄,咱们就要去见你爹爹了,不知道娘现在这个样子,你爹爹会不会喜欢?
仔细换上新买的衣裙,舒亚男终于面目一新地开门而出。登上路边等候的马车,她对车夫轻轻说道:“去剿倭营!”
马车在杭州城熙熙攘攘的大街缓缓而行,突然,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舒亚男的目光,她连忙拍拍车厢:“停车!”不等马车停稳,她已跳下马车,身不由己地迎了上去。
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,云襄与明珠正说说笑笑并肩而行,虽然公子襄已是平息倭患、名传江南的大英雄,但真正认得他的人却没有几个。二人渐渐走近,云襄终于看到了人丛中光彩夺目的舒亚男。
“亚男!”云襄突然感到一阵晕眩,世界在他眼中突然消失,眼前只剩下这魂牵梦萦的女子。舒亚男打量着略显清瘦的云襄,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。所有的艰辛和委屈皆涌上心头,使她哽咽得无法开口。
云襄最先平静下来,他突然牵起身旁明珠的手,对舒亚男笑道:“舒姑娘来得正好,不然我还真不知去哪里找你呢。”说着他揽过明珠,“我已决定去北京向明珠的父母提亲,如果顺利的话,下个月咱们就可以举行大礼。舒姑娘是咱们的媒人,到时候你一定得来,让咱们好好敬你一杯谢媒酒啊!”
舒亚男呆呆地望着谈笑风生的云襄,再看看满面羞红的明珠,她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,心中就如高空失足一般地难受。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她涩声问:“阿襄,你……你不记得我们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了吗?”
“我记得,永远都不会忘记。”云襄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熟悉,只是现在看来是如此地冷酷,“谢谢舒姑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,从那以后我就发誓,决不让同一个人骗我两次,更不会让同一个女人伤害我两次!”说着他不顾路人惊诧的目光,将明珠揽入怀中,“明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孩,她永远都不会伤害我,所以我要娶她。”
舒亚男呆呆地望着云襄和明珠,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,她扬起含泪的笑脸,对二人点点头,涩声道:“我……祝福你们。”说完她赶紧转过身去,生怕他们看到自己汹涌而下的泪水。
坚强!舒亚男你一定要坚强!她在心中拼命告诫自己,不顾路人惊诧和好奇的目光,她浑浑噩噩地大步而行。她不知走了多久,也不知走到了哪里,时间和地点对她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。她在街口角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是那个像狼一样从大漠一直追踪到江南的巴哲。她径直走到他面前,泪流满面地说道:“你杀了我吧……”话音刚落,她就两眼一黑,突然栽倒在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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